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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世界 (清) 碧荷館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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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緒三十三(1907)年小說林社刊本。二十回。

  碧荷館主人,生平不詳,另著有《新紀元》。

  光緒二十年二月十一日(1894年3月17日),中美兩國簽訂《限禁來美華工保護寓美華人條約》,簡稱《華工條約》,是美國政府為限制、排斥在美華人而強迫清政府訂立的不平等條約。此條約使得飽受欺凌虐待的在美華人處境更加艱難,引起中國人民強烈憤慨。

  本書以此事件為背景,內容深刻悲壯。作者意在反對《華工條約》、反對帝國主義,主張國人同仇敵愾,共禦外侮。

 

目錄:

 第一回     喪心作馬騙人也當豬 得意出羊城奴乎非犬

 第二回     謀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當災

 第三回     聞抵制破產東歸 遇鄉親邊牀西笑

 第四回     驀相逢意外緣中 到此地人間天上

 第五回     破鏡忽重圓無限悲歡成一哭 寶山盡空入且留身命問當歸

 第六回     物是人非撫今弔古 形隨步換觸目傷心

 第七回     能有所棄乃為英雄 毋謂無人何來之子

 第八回     弱主遇強賓賓主而今真易位 私情遏公理公私兩字本殊途

 第九回     聊共聯牀話通夕 莫從行野怨三春

 第十回     得海外雙魚老謀宏遠 草燈前一檄苦心分明

 第十一回     發菩提心為眾生請命 運廣長舌願諸君靜聽

 第十二回     何許是之子佳城碧波白浪 空自盼平安尺素粵海金山

 第十三回     通別緒且留尺素 鼓天風忽折竿旗

 第十四回     議疏通中朝騰尺素 掩耳目一紙貼憑單

 第十五回     天降之殃竟夜波濤聽澎湃 女兮何恃一宵情話自纏綿

 第十六回     莫慢潮聲聽歇浦 且將歸思問珠江

 第十七回     此地何地予欲無言 為人在人卿乾甚事

 第十八回     一士作色二士失色 非路為權惟財有權

 第十九回     故鄉事旅人對語 一夕談萬里移家

 第二十回     精衛海潮寒可憐身世 杜鵑山月苦且此婆娑 

 

第一回     喪心作馬騙人也當豬 得意出羊城奴乎非犬

  大凡中國人有一種特別學問,從遺傳性帶下來,水不能濡,火不能滅,叫做只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純熟,養到功深的,就是於人有害。只要於己有一絲的好處,且把良心歪到半邊,千方百計,竭力鑽謀,便像心如意了,還不住手。

  廣東地方又有兩種普通學,一賭,二鴉片,人人皆知,人人皆喜,不知喪失多少生命,破敗多少人家。咳!這些人饒著不死,難道好不穿衣不吃飯麼?

  距今六十年前,干支也是乙巳,通商初定,虯髯碧眼,來者日多。買一瓶酒,幾個水果,都用整塊的金圓、銀圓,引的廣東人,便覺不入寶山,此生虛度。恰巧街頭巷底,忽然貼滿了古巴招工的長紅。先有幾個乖透頂,壞到底的,看在肚裡,趁勢爭先,想大大發注財源,這其間不知又拆散了若干人家,斷送了若干生命。他們並不放在心上,卻因此引出一班絕世的英雄,開出一座夢想不到的世界。

  六十年後,重逢乙巳,忽然黃浦中,有三隻大輪船,九面大紅獅旗,飛入口門,在他們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原來廣東香山縣有座市鎮,名為澳門,在明朝便借給葡萄牙,後來久假不歸,反客為主,竟成了藏垢納污的淵藪。有個著名財徒貝▉仁,內地犯事,逃到澳門,東鑽西闖,鬼混了兩三年。別無長進,只相與幾個西洋人,學會一口咕裡咕嚕的西洋話。

  乙巳元宵,到一處火樹銀花,見一人鮮衣華服,慶賀那良辰佳節。▉仁愁城深入,杖頭無錢,悶悶地信足所之。走進一家洋行,找到細崽房門,見是反鎖著,還當回家過節,翻身移步,已近大門,想一想,又找到廚房。卻見爐火通明,油香四溢,大司務七手八腳整理杯盤,三四個侍者穿梭價送出送進,都是忙不可當。見了▉仁喜道:「今天在那裡?怎不來幫我們?」

  ▉仁問道:「行裡請客麼?」侍者道:「美國郵船上來了一個洋人,叫做勃來格,家住古巴,說有整千萬家私,要在廣東招工去開荒墾地。這回沒工夫,停會兒細談罷。」仁便搶著一碟一碟的望外送。

  行東見他勤謹,也覺喜歡,對勃來格道:「我薦給你的就是這人,明兒你到省城,便可帶往。他本是省裡人,情形熟悉,很可做你幫手的。」▉仁見勃來格兩顴高聳,凶眼外露,拳粗於臂,手勁若鐵,倒覺有些害怕。勃來格相了▉仁一眼,說:

  「這人倒頗伶俐,但是跟了我,一次違令,要吃十鞭,兩次違令,要吃百鞭!」行主笑道:「倘然三次,要加幾倍呢?」勃來格嘻開一張大嘴,兩手作勢道:「三次違令,便活活打死!」

  行東哈哈大笑道:「說玩話罷哩,沒有的事。貝▉仁,你不要怕,他是心直口快,極好伺候的。」▉仁唯唯道是,那敢多說什麼。勃來格道:「你今天便跟我去,我說的話,就是主說的話。你違了我,就是違主,無處得救。你可要小心!」▉仁低聲下氣,回了兩聲「是、是。」等到席散,勃來格才將省中情形,詳詳細細問了一番,又同行主商量妥貼。

  隔了十日,開一隻輪船,在虎門外拋錨下碇。▉仁引勃來格另坐小輪,到沙面找所客棧,安頓行李,連夜刷印長紅,城裡城外,四處張貼。

  廣東那時米薪昂貴,十有九人度日艱難,十有七人閒居失業,聽說古巴水土怎樣好,起居怎樣便當,工錢怎樣貴,東家怎樣和氣,章程怎樣完善,人人都動了心。只是有的上有父母,不捨得兒子飄洋過海,去做小工。有的是下有妻子,尤其難捨難分,遠離鄉井。有的親戚朋友,苦口勸解道;「此時傳聞之辭,雖覺動聽,但是人心難測。萬一將來所見不如所聞,上前不能,退後不得,不是自尋冤苦麼?」因此人人掃興。

  貝▉仁連守半月,不見一個應招,衣食日用,雖不缺少,天天所受的打罵,二十四句鍾,極少要受八小時,也覺悶急非常,意興蕭索。

  這晚回棧,前腳剛進,勃來格早厲聲問道:「還是你一人麼?」後腳縮不迭,孤拐上已著十餘鞭,只在地上捎滾,直聽勃來格斷了聲息,才悄悄扒到自己牀上。

  躊躕了一夜,東方剛白,溜出棧門,徑到番灘館去尋主人,想乾老營生去。那裡想到,早有幾人住在館中,見面時,拍手笑道:「老貝怎麼今天才來?累我們好等!可是白道發跡,舊朋友就不愛認麼?」丟頭一罩,把▉仁怔住,半句話回答不來,只呆呆地相。館主哈哈大笑道:「我早勸你們不要性急,老貝自然會尋上門來。今天如何?只看他行動的樣子,大約已吃過大虧,你們不必再挖苦了。待我同老貝說明,商量正事要緊。」

  轉向▉仁道:「你不是在澳門跟勃來格來招工麼?若要兩三萬人,須另想別法。若要一千、八百人,不消半月,一呼可集,你怎不早來尋我呢?」▉仁大喜問計。幾個人低聲低氣,半晌商定,同到棧中。

  勃來格餘怒未息,盛氣而待。▉仁叫眾人站在門邊,自己躡手躡腳,輕輕地帶走帶爬,到勃來格身邊一站,又輕輕地回道:「四個大工頭都來了,不論一千、兩千人,半月便可招齊。」勃來格才微微有些笑容,回頭問道:「怎麼你又招工頭了?」

  ▉仁道:「人多了,總得分頭去辦。我算是個總工頭,以下招四個大工頭,以下再招十餘個小工頭,每人名下限招五十人,又快又容易,不是絕好法子麼?」

  勃來格笑道:「這主意倒不差,四個大工頭叫什麼名字?以下小工頭有人無人?」仁才道:「小工頭也有了,只不曾來。四個大工頭,叫做戎阿大、狄阿二、萬阿三、倪阿四,都是眼睜睜、手長長、玲瓏尖利、有名的好漢。現在房門外,可好叫他們來見一見?」勃來格點一點頭。

  ▉仁才喊一聲:「來!」四個加一個,七跌八撞,紛紛進來。勃來格昂然上坐,不曾抬身。等他們行過禮,問道:「第五個是什麼人?」▉仁滿臉飛紅,吞吞吐吐了半天,喉嚨裡硬並出一句話道:「是番灘館主錢小鬼。」勃來格道:「他來做什麼?」錢小鬼搶著說道:「你們不是來招工麼?要老老實實的做,百年招不到十人。我有一個主意,已同老貝談過,不知合用不合用?」勃來格道:「不差,我來了半月,不見一個人影,你有主意只管說。」只見錢小鬼,又是低聲低氣,講了半天。只聽勃來格連聲道:「使得!使得!午後我帶老貝來走一趟,就留他幫你們的忙。」

  卻說廣州谷埠,有個花船駕長,姓朱,雙名阿金,娶婦陳氏,也在船當女傭。夫婦同庚,又在少年,如鶼似鰈,形影不離。無奈阿金一生好的是賭,一天不去,手足發麻,連胸口也奇癢難搔,偏偏十場九輸,船上幾個工錢,盡數消繳了,有時還累其妻,拔釵典衣,替他贖身。

  新近三四天,陳氏見丈盈囊而出,垂橐而歸,明知又是五木神收的月餉,倒也不在意中。只是阿金噯聲歎氣,整夜不眠,追問緣故,只不肯說。陳氏正在納悶,卻見阿金又像犯了失心瘋,渴不問茶,饑不問飯,雙眼酸酸,有淚無淚,喉間隱隱,有聲無聲,待哭不哭。

  陳氏急到極處,說:「夫婦之間,有事盡可明說,不要這樣鬱在心上,怕先傷了身子。」阿金還是啞巴鎖了喉管,有口無話。陳氏失聲大哭,說:「三年夫婦,耐苦安貧,不曾破過一句口,反過一回目,這幾天怎把妻子當作路人?究竟是生病,還是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阿金經其妻再四逼問,不覺也哭道:「五日內現洋輸了一百多元,又欠館主二百餘元,館主說是洋人本錢,逼我三日歸還,三日還不清,要押我到古巴做工,欠的錢按月在工錢上攤扣。我不去哩,無錢還賬。去哩,撇不下你,如何是好呢?」

  阿金說到這裡,索性嚎啕大哭。

  陳氏倒揩一揩眼淚,說:「賭賬不還清,不怕他告發。你實在膽小,就到別處躲兩天,等他來時,我一個女人,怕他怎樣?遮莫也擋的十日半月。」

  同船的人,得了風聲,挨攏來聽,都道:「大嫂主意不差。阿金!你只管走,有人討賬時,我們也好幫大嫂說的。」阿金道:「你們說的太平話,欠了攤館賬,行動有人跟隨,肯容你走麼?稍些看的不對景,你們真肯拼錢,便把你一槍送命。我真是一時糊塗,上他這一鉤。苦呵!如何是好呵!」同船的人黃了臉,不敢再說。

  陳氏沉吟道:「三日內要二百餘元,真正無處籌劃。且問你,古巴做什麼工?要女人不要?譬如夫婦同去,能常在一處不能?」阿金道:「粗的開礦種地,細的捲煙熬糖,女人盡用得著,夫婦在一處不在一處,還須去問。」陳氏道:「若然能在一處,我和你同到古巴走一遭,若然要分開的,你能躲就躲,不能躲,一命連兩命,索性和他拼一拼。你快去問來?」催著阿金,立時就走。

  阿金走到館中,先是狄阿二問道:「阿金,你來還錢麼?」

  阿金陪笑道:「不是,我來找老錢,問句話的。」旁邊走過倪阿四,說:「你這筆賬在我名下,有話問我,不用找老錢。他也沒工夫同你多談。」阿金又陪笑道:「我就問古巴這句話,譬如夫婦同去,能在一處做工麼?」

  倪阿四一聽,話裡有因,滿臉都是笑容,說:「怎麼不能?並且怕是有父母、有公婆無人侍奉,格外要給安家費,到了地,格外另給房子。洋人最尊敬女人,比尋常單身工人看待正自不同呢。」阿金也喜道:「我先回去一趟,就來回話的。」倪阿四道:「好!好!我在這裡老等。」

  阿金頭也不回,興匆匆回到船上,詳細說給陳氏聽。陳氏也喜道:「我同你一無父母,二無公婆,領了安家費,不論多少,盡數歸還賭賬,身子就輕了。」阿金道:「我約倪阿四在等回音,要去回復他了。」三腳兩步,趕到攤館。

  貝▉仁也在那裡,聽阿金一說,忙道:「你們兩人,本來動身時要預領三個月工價,就把這項先扣一半還賬,一半仍交你領回,未了的賬目,以後按月扣還,安家費是少不得的。」

  阿金道:「我們夫婦,一無父母,二無公婆,用不著安家,也把來算還賭賬罷。」▉仁目視倪阿四,阿四卻高聲道:「阿金真是快人,老貝!你就把三個月一半工資先算給他,餘外就抵了賬。只是輪船快要開了,阿金!明日領你妻到這裡來,我陪你們上船。」阿金一手領錢,一手又想再賭。

  倪阿四卻攔住道:「帶在路上用不好,定要輸完了安心?」阿金有些慚愧,才歇手回去。

  明日午後,當真帶些行李,夫婦兩人同到攤館。倪阿四正在門前張望,說別人都到齊了,就只等你兩人,便領到划子上。

  阿金看一排兩隻,約坐二三十人,女人卻只他妻了一個。

  上船坐定,蕩起兩把槳,趁著退潮,片時已出虎門。戎阿大指著一隻三枝桅雙煙筒的大輪,招呼船戶靠上去,係定纜繩,放下軟梯,大眾紛紛都上。阿金一手掮了行李,一手又扶住其妻,也從軟梯到了艙面。瞥見▉仁胸前抱一隻小哈吧,嘴對嘴,正在餵食,一個洋人,背手立在半邊,嘻嘻的笑。

第二回     謀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當災

  阿金不招呼,隨眾進了大艙,左右正中上下四層,三排統長的弔鋪,先有三四百人,七橫八豎,在底下兩層打睡。阿金夫婦,便在第三層。緊靠後壁,攤下行李,剛要睡下,見▉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闌干,從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趕過去,陪定▉仁,逐層查看,大約是點人數。點到後壁,阿金陪笑問好,▉仁板了臉,咕嚕了幾句道:「怪模怪樣,擠在一處,算是你們有夫妻。」阿金回視其妻,雙頰飛紅,重眉鎖翠,眼汪汪早似淚人。嚇得不敢則聲,趕緊縮腳上牀,一個不留神,後腦在四層板上一碰,直撲下地。▉仁罵聲:「不中用的東西!」阿金還沒爬起,一腳飛過,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陳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則甚?還了你們工錢,我們夫婦好上岸的。」倪阿四一雙烏珠紅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睜有桂圓大小,大聲問道:「工錢便還了,二百餘元的欠賬怎樣?」▉仁卻攔道:「大嫂說玩話罷哩,阿四不要認真。」

  正鬧時,有人喊道:「老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尋哩。」

  ▉仁忙道:「來了!來了!人數還沒點清呢。」那人道:「你又強,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說了。」

  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從地上爬起來,兩手撐定牀板,先探進頭,橫身蜷腳,平睡定了,慢慢挪動,翻身側臥,同其妻唧唧噥噥,做牛衣對泣的班本。四邊見的人,竊笑指目,都道:「這模樣兒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貝說話。」

  阿金夫婦,付之不聞不見,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進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後又送進幾桶飯,幾十碟乳腐,幾十碗清湯。下兩層先到的,哄然趕搶,杓兒、碗兒、筷兒一片聲怪響,引得後來的,喉嚨火冒,人人都跳下牀。

  卻說船上的諸人,揮手禁住。眾人不服,說:「別人有飯吃,偏我們該餓的?」下層人失笑道:「新來後到,卻也難怪,船上規矩,要開了船才有飯吃。此時是花錢買的,五錢銀子一頓,天天現交。」眾人一聽,便縮回頭。等大眾吃完,船上人走盡了,才聚集計議道:「五錢一頓,一天就是一兩銀子。吃這一點子菜,太覺不值,我們合僱划子上岸吃去。」

  下層人聽說,又笑說道:「你們都乖,偏我們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錢不成?可知道這張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晝夜都有人看守,誤走一步,尉遲恭鋼鞭丟頭直蓋,已傷過二十多人,你們待從何處去僱划子?」三層人一聽,才斷了上岸的心腸。

  陳氏尤其悲苦,卻出主意道:「我們夫婦怕麵食吃不慣,帶三斗米來,又有洋爐,諸位如有帶米的,何不湊齊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還分什麼彼此呢?」三層同來的,頓時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鍋,我也取出一爐。

  下層人見了眼紅,說:「我們來的匆匆,沒想到這著,你們如有多餘,情願花錢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氣。三層人道:「一總不到三擔米,全船要吃一頓還不夠哩。」陳氏道:「不是這樣說。老話道,同船合命,況且都在難中,不怕一天煮幾斗米的稀湯,一人一碗,不至餓死。只要將將就就,混到開船再說。只是這許多水那裡去取?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邊,有自來水龍頭,待我去來。」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陸續跟了十幾人,大盆小碗,搬滿一艙,七八隻洋爐,同時發火,燄騰騰,光爍爍,耀眼晃目,漸漸水熟,粥香外溢。

  大眾正在流涎,卻聽梯上一片靴聲,十幾柄回光燈飛入艙中,頭前兩個黑奴,有人認得一是管廚,一是管艙,齊聲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們誰起意做這事的?」連問三聲,沒人答應。便有侍者把爐火吹熄,開玻璃窗,連鍋拋入海中。

  黑奴高舉皮鞭,沒頭沒臉,挨排打來,頓時艙中盈天沸地,一片哭聲。

  阿金鑽進被窩,縮做一團,偷眼望其妻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忽地下牀,搶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發髻,揮鞭待打,面前忽然無數喊聲,都是:「是我!是我!」只覺兩臂也被人揪住。燈光下又見陳氏盛怒之際,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樹,越顯得豔麗可人,把髻一鬆道:「去罷!慢慢同你算帳!」回身大步徑自上梯。

  大艙中,驟然黑到沒絲亮光,原來天已晚了。陳氏正覺不能舉步,卻聽阿金背後說道:「幾乎把我嚇殺,你膽子忒大了!」一手便攜住袖子,摸到後壁,依舊上牀睡定。大眾歎息道:「我們自不長進,才中了別人算計。如今進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頭?」陳氏悲悲切切,對著阿金道:「初上船所見的還不過幾個奴才,已是萬分可惡,料想將來,決無好處,橫豎不花錢也沒飯吃,情願餓死,倒是乾淨。」

  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萬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錢,不是要我命麼?」陳氏道:「你便同我死!這樣受辱,還貪圖些什麼?」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無兒無女,就這樣一死,不把祖宗香煙絕了麼?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計較罷。」從此阿金只隨大眾,一天也出二兩買命的銀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陸陸續續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層,擠得沒些空縫。阿金夫婦已並在一牀。

  第七天下午,忽見四個工頭,同了二三百人進艙,貝▉仁、錢小鬼都在裡面,轉眼間不知何往,只聽梯面上嘣然作響,響過後,驟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見指,對面只可聽聲。艙中四處同時發作道:「我們是來玩的,怎也關在艙內?老錢,你同船上既是相熟,還帶我們去罷。」鬧了半天,不聽老錢答應,便又喊道:「老貝!老戎!在那裡?狄老二!萬老三!在那裡?呵呀呀!倪老四!還是你心善些,不要給我們吃苦!」任你喊破喉嚨,只是叫天不應。汽管三鳴,輪聲四沸,倒聽得開船聲息。一霎時,有倒地聲,有撞壁聲,有哭聲,有勸聲,大約艙面諸人,都被鬧得一夜不曾合眼。

  東方既白,勃來格帶一個總工頭,四個大工頭,十幾個黃黑水手,揭開艙板,同下大艙。那些人饑腸倦眼,正在朦朧,一聞響聲,人人驚醒,忘命奔上,把工頭揪住,拳腳交下,卻吃餓的若,狂風大浪,船體偏斜,都覺立腳不穩。勃來格不問是非,在眾中指出四十個小工頭,同著水手,在梯半邊小房內,搬出無數鐵鏈,見兩人鎖一雙,頃刻間全數鎖住。

  看貝▉仁時,倒地亂哼,戎阿大、萬阿三臉似金紙,鮮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傷勢都不輕,先令侍者送到醫生處養傷,才帶小工頭逐層點名。此時各層,我挨你擠,但見人頭攢動,人聲嘈雜,實在無從查點。

  勃來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張鋪坐四人,等大眾坐定,看還有無鋪可坐的,又令著地靠邊,順著鋪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撥清楚,才見阿金那邊三男夾著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兩男兩女的,亂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頭一人一鞭,喝令挪開。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橫飛,又梢帶其妻頭上。陳氏一肚鬱悶,借此捶牆撞壁,狂哭不休。

  勃來格氣極了,才待打下,忽又縮手,說:「你想嫌這裡不舒服,搬到房艙去住好不好?」陳氏停哭不語。勃來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來罷。」丟了鞭子,雙手伸過,陳氏也把雙手搭定。阿多眼睜睜乾號狂急,無可奈何。忽見其妻銀牙一挫,俯身低頭,把勃來格一手一口,兩面兩掌。勃來格頓時手上、臉上,一條條都是烏道鴻溝,霞飛月滿。那班小工頭,因他調笑得熱鬧,遠遠避開。勃來格雙足亂跳,無人來助。待拾鐵鞭,偏偏手背上脹痛徹心,不能平舉。

  恰巧水手送過▉仁等五人,回身進艙,見勃來格模樣希奇,暗暗失笑。勃來格卻咆哮亂指道:「把這女人衣服剝去,綁在柱上,先打幾百鞭子,丟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橫扯橫拽,許多女人,急得亂叫亂躲道:「不關我事呵!不關我事呵!」

  勃來格才明白指道:「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水手便擁到陳氏鋪邊。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時,神魂已失,到此際,不知不覺直跳下牀,飛奔過來。勃來格搶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三行上下四層所有工人,一齊發作。也不知陳氏憑何魔力,能使眾人齊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來格攆到梯邊。管艙人帶了無數黑奴聞聲趕到,擎槍嚇禁,也被眾人奪下。勃來格見事不妙,拔步飛逃。背後有人追上,只差兩級,撲通一聲,艙板蓋下,接一連二的紛紛倒下艙來,爬起跌落,嚷做一團。三四句鍾,還不曾停。

  勃來格才同大副、二副,又跟著一群水手、侍者進艙檢點。

  死了九個工人,三個水手,又有一名女工,有些已頭開額裂,腹破腸流。帶傷三十四人,卻水手多於工人。勃來格令將死屍盡數搬到艙面,望海中拋下,傷的水手帶去醫調,小工依舊喝令歸鋪。然後來查,陳氏已不在牀,再點別個女工,一人不少,才知也在死數,便把眾人喝罵一回,自去歇息。

  過了數十天,船到一處商埠,正是古巴會城。先在北岸靠定碼頭,就有關員上船。勃來格報明人數,並告知明日登岸。

  關員約略一查,並不漏稅物件,也不深問。這時大艙中因傷因病,先後又死一百餘人,共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內有十三名是小工頭。不知生的好心,還是歹意,大眾卻聽他們說道:「我們好兄弟四十人,死的二十七人,雖說自作之孽,究竟也上洋人的當。活的十三人,吃時欠飽,病時無醫,同諸位一樣受苦。勃來格的礦廠,聽說還在東部,穿山過嶺,有六七天不通鐵道的路程,必然崎嶇難走。雖說另有湖道可通,聞勃來格節省費用,要逼我們起旱。諸位請想,餓乏的人,再要曉行夜宿,戴星披露的趕路,保不住無人生病,也保不住無人病死。若像船上病無醫藥,死便葬身海中,在旱路上,自然要喂狼飤狗。難道我們本國住的厭煩,到古巴尋死麼?」說到這裡,滿艙中嗚嗚咽咽,只是哭聲。女人裡頭有妻亡其夫,母亡其子的,尤其慘不忍聞,哀能動人。又聽說道:「我們和諸位者是同類,出門在外,彼此猶如親人,想起旱不比坐船。勃來格不代我們請醫,好自己請,不代我們棺埋,好自己買材埋葬,只怕無錢罷了,有了錢愁他則甚?不瞞諸位說,我們不比大工頭,每月工錢比諸位只多三元,經他幾次的搜括,身邊所剩不過八九元。現在想和諸位商量,公立一會,專替同類中病者延醫,死者營葬,在會的月捐一元,我們十三人,月捐三元。諸位若然應承,便從今日為始。」大眾聽了,都以為然,公舉兩個小工頭,八個散工,專管這事,按月輪換。

  一夜無話,天曉時,貝▉仁同戎阿大等催促諸入上岸,那些上鏈的,到此無從倔強,昨晚先就開鎖,隨著大眾,一蹺一拐,挨到岸邊。先有六個黑奴在前引路,勃來格同十幾個白人,騎馬在後監押,想都是礦東廠主了。第一日走的平路,第二日清早起身,隨高逐低,連過三座小山。時值正午,迎面萬峰聳翠。危崖插天。又走四五里,已近山趾。打一望時,左臨峭壁,右倚深淵,正中間蜿蜒一線,便算是人行大道。捱到半腰,都已汗雨通流,喘吁不止。忽然下面遞來暗號,知有人倒在山下。

  原來會中定的章程,一路有事,或以手作勢,或以足點地,或以眉傳,或以目語,傳消遞息,以便預作準備。當下大眾讓在一邊,會員飛馳下山,見是三個女人,撫心喊痛,七個男子,兩足腫到腿彎,腳跟裂縫,哼聲不止。

  勃來格一班人,揮鞭亂擊,叱喝快行。卻見一個剛起。一個又已睡下。正在暴跳如雷,發月會長便來獻計道:「這樣情形,光打怕不中用,待我招呼散工攙扶同走。」勃來格無奈答應。會長又遞暗號,通知男女會友,每一人用兩人前護後衛,簇擁上路,晚間趕不到站,揀一片空地,支篷野宿。

  勃來格自不放心,左手執燈,右手提鞭,親自巡邏。瞥見樹林中有人坐地,竊竊私議,便把燈隱在懷中,招手叫貝▉仁,跟在背後竊聽,才知是會中收了捐錢,計議替病人延醫買藥。

  貝▉仁認得兩個小工,是戎狄名下,暗暗告知勃來格,回賬抬名傳來,厲聲詰問。工頭失色,回答不來。勃來格便令大工頭,把兩人揪下,各責鐵鞭百下,又立逼著輪換用力。兩人起初還求饒聲,呼痛聲,打到六十多下,早已索然氣盡。大工頭便停了手。勃來格怒罵四人不肯出力,四人跪報導:「人已死了,不用再打了!」勃來格不信,離座執燈親自照看,知是真情,喝令拖出帳外,拋在林中。帶了黃黑奴繞林圍守,不准一人近前。天明後,滔滔上路,不想中有一人,實不曾死。

 

第三回     聞抵制破產東歸 遇鄉親邊牀西笑

  古巴一島,先屬日斯巴亞,政苛稅重,民不堪命,屢舉義旗,以抗日人。軍興之際,土客不分,歐美僑民,也不免受池魚之禍。幸虧警電朝傳,兵輪夕至,不知保全了多少。獨有我們的同胞,呼天無路,吁地無門,只好盡人欺侮。

  後來美人戰勝,從日人手中把古巴奪去。我同胞知美國為自由平等的祖國,以為從此可以撥雲見日。不想禁約之苛,定例之煩,竟於東方人種中,用特別手段待我同胞。

  其時太平洋中的華人,美利堅全國約有十餘萬,檀香山約有二萬餘,古巴約有四萬餘。今天查冊,明天照像,天准作商人,明天又改作工人。我同胞重足而立,側目而視,正在人人悲憤。

  忽然上海傳來一電,說商會學界公議,所有美貨,一概不定用,以為抵制,非待彼國改良禁約,不肯罷手。中國全國,到處響應,已經定期實行。旅外同胞,喜得以手加額,遙祝祖國諸君的勝利。誰知這消息,傳到紐約一個巨商耳輪裡,驀地感動。除住宅同幾只輪船依然留在公司,此外行廠、貨物、地皮、房產,盡數變賣,淨得美金八百萬元,存放銀行,收取子金,為家人日用,孑然附輪便回中國。

  船上頭等艙二十七間,這巨商住的九號。對面七號,一老一少,像是日本人,又像是菲列濱人,不曾理會。晚膳時,恰好排在一桌,彼此懷疑,只敷衍幾句門面話,也不曾深談。飯罷,同到甲板散步。這巨商聽老少兩人自談衷曲,說的一口廣東土白,才知也是本國人。趕忙上前,自通姓名,說:「小弟姓夏,雙名建威,南直隸應天人氏。向在外國經商。此番因聞祖國有抵制禁約之舉,親往探聽實在消息。不知兩先生姓氏蹤跡,能明以告我否?」那老者答禮道:「小弟姓何,號圖南。這是小兒去非。蹤跡離奇,非立談所能罄盡。先生既是熱腸人,且請回艙,倒幾瓶葡萄酒,作竟夕清談,當令先生始而怒髮上指,繼而引巾拭淚,終且破涕為笑。悲歡離沓,情不自禁哩!」

  建威驟聞其言,雖是惝怳迷離,無從捉摸,大約必有奇文,便道:「聞君所言,使我欲狂。本是對門居,請更訂連牀之約,破此岑寂。何君!何君!當不嫌僕唐突也。」當時回艙,圖南呼侍者買六瓶酒,行篋中取三隻玻璃杯,幾種乾脯,邀了建威,開樽共飲。圖南黃髮皤然,精神彌滿,飲興又極豪爽,連引數巨觥,微有酣意,掀髯作色道:「建威先生,亦知廣東豬仔之禍否?」

  建威道:「固嘗聞之,但未知其究竟。先生忽為此言,殆曾身受其害者?」圖南道:「一語破的,先生真是解人。弟自有生以來,未嘗一出國門。」指著去非道:「不想為這個孽障,垂白之年,倒要輕身萬里,遠渡重洋,真是夢不想不到的事。」

  建威道:「怎麼是為著令郎呢?」

  去非道:「我少就傅訓,坐困經生,長而涉獵書傳,始知九洲以外,盡有須彌,六合以內,何止拳石?便有乘風破浪之志。所願不遂,鬱伊坐愁。那年偶出虎門,登高縱覽,晚霞落日,絢爛波心,正如萬頃琉璃,罩住了無數金星,游衍晃漾,照眼生花,不禁喝采道好。那知就這聲中,轉過一人,執手問訊。我以其突如其來,尚只虛與委蛇。其人卻道:僕平生好觀海,不想先生具有同癖。僕只恨家貧累重,不能於汪洋浩瀚中擊楫高歌,一吐胸間宿鯁。天天在這淺水灘頭,徘徊一晌,便算開了眼界。自謂井底之蛙,將見笑於鯨鯢,那知一夕之內,跬步之間,卻與先生相遇,也是前生緣法。我笑說道:「楫轉而為帆,帆轉而為輪,瀛海茫茫,只如咫尺。古人所謂如此風波,公無渡河,足下正不消重吟復唱。那人指道:「面前那枝高深若屋,橫廣若梁,不就是輪船麼?屢思登舟周覽全船的結構,雖不能附之出海,也聊慰一時饑渴。但聞上有洋人,恐不容我輩涉足。因此欲前又止。我於此時笑不可仰,道:足下空具鬚眉,不殊巾幗。洋人是人,我輩不是人不成?何膽餒若此?僕雖不文,願陪足下一行。那人欣然便就灘邊喚枝小划,渡上大輪,先在艙面週遊一遍,以次而至二層、三層,到貨艙堆貨的所在,再不想入我眼簾,動我感情,竟載了一群上等動物,縮頸蜷足,苦臉愁眉,似有無限苦楚,欲言不敢言之形狀。我不禁出神止步,細視他們面目,再不想便是同種同族的同胞,越發欲行不忍。再不想一霎時間,船身晁搖,地軸震動,彷彿竟似開輪。回首望那人時,早已杳無蹤影。急急轉身踏梯而上,再不想四處艙門,都關得沒絲隙縫,竟是升高無路,無計奈何,便隨著眾人去做牛做馬了一遭。」

  建威拍案道:「設計之巧,措詞之工,彼輩何嘗非人?怎便喪心昧良,至於此極!昔之所謂漢奸,彼輩大約就是縮影了。圖南先生一顆掌珠,輕入匪人之手,並且茫無消息,那時懷抱又復如何呢?」圖南道:「小兒平日朝出暮歸,都有一定的時間,那天過時不歸,錯疑在戚串家酒食停留,再不想隔日尚無影響。到處探問,都道未嘗見面。小弟就覺有些惶惑,還說偌大年紀,不見得被人拐騙。再不想隔了一日,就聽見父母失子,兄失其弟,婦失其夫,亂哄哄通城鬧動。再不想傳來警信,說那天虎門口外,有條火輪船開往巴西,展輪時節,漁舟渡船上,都遠遠離有哭聲。小弟想到以前古巴招工,鬧過一回『豬仔』,這番兒小兒必被騙往巴西。」

  說到此外,眼圈一紅,不覺掉下兩行血淚。接著又說:「小弟那時上顧天,下視地,無往或有生人之樂。荊人只生一子,倚門倚閭,呼名出入,朝夕只以眼淚洗面。小弟窮思極想,忽然得個計較。到本省節度使處,請咨遊歷,想借欽使的斡旋,還我階前玉樹,再不想踏遍美洲,無從得知實在的下落,便拼得割恩斷愛,且把這副老骨頭,歸正首邱,再不想回到紐約,忽然會合。」

  建威引滿一杯道:「昔於無意失之,僕為先生悲。」又送過一杯道:「今於無意得之,僕敬為先生賀。但去非兄既到巴西,怎又能來紐約呢?」去非道:「舟中情形,固已奇苦萬狀,及到工次,未明上工,見星始休。所居之室,矮不類屋,穢不如牢,挨擠不及馬棚豬棚,秋霖霉雨,終夜如在水中。日食三餐,請先生猜是何物?」建威道:「粥飯想不能,自然總是麵包,精美想不能得,自然總是粗糲了。」去非道:「真有粗糲的麵包倒不算苦了。每日每人只給三合黑料豆,生吞活剝,雖不至和草咬嚼,其實與驢馬所差幾何?因此無人得飽,亦無人不病。我於平時粗習醫理,開輪後自知失檢,受人所愚,回想我父我母生我一人,驟然去而不返,不知我父我母若何悲痛,若何感傷?展轉躊躇,七晝夜不能合眼,後來立定主意,與其客死中途,不如留此一身,盡出所學,普救眾生,稍贖不孝之罪,或者還有歸見我父我母的日子。」

  建威肅然動容,停杯不飲。看圖南時,兩行血淚,又掛胸前。去非也悲不自勝,嗚咽半晌,才說道:「每晚工畢,除雨夜不能登山越憐,此外,天天趁著星光月色,遍出尋藥,三鼓始歸。順便帶枝敗葉,當作薪煤。用罐煎熬,分給我同災共患至親至愛苦力之同胞,咳!再不想瘦骨一把,怯不禁風的,三天要挨六次皮鞭,病者自病,打者自打,我便勞而無功。」建威愕然道:「照這樣說,我至親至愛苦力之同胞莫非屈死不成?」去非痛淚盈睫,泣不成聲。圖南斟上酒,令去非飲畢,說:「我兒且將下文盡數說給建威先生聽。」

  去非又歎了幾口氣說:「我同災共患至親至愛苦力之同胞,始初陸續來有萬人,病死屈死,到如今所剩不過三百人,都是瘡痍遍體,憂患餘生,進退郎當,莫知究竟,好不可憐人呢!」

  建威道:「工作數年,也應薄有餘資,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況在地獄中還有什麼係戀呢!」去非道:「人孰無情,誰又願葬身海外?無奈按月應領的工資,扣這樣,扣那樣,總不能如數領足。工限屆滿,又說某處不曾如法,某處違誤限期,責令重新力作。先生請想,不要說迢遙數萬里,膏秣之資無從應付,且一身不能自立,如何能作歸計呢?」

  建威道:「如此,去非兄如何脫身而出?願聞其詳。」去非道:「那就虧著採藥的益處了。我每夜入山,志在得藥,不問崎嶇險仄,只要有趾一可容,便窮探深入,久而久之,忽於無意中得一僻境,可以脫離巴西的國界。便連夜亡走,一路渴飲岩泉,饑餐山果,幸而未遇邏人,安然出險。展轉到了紐約,有限工資,早已不存毫釐。正愁落魄窮途,將為翳桑之續,幸天假奇緣,即於此處與老父相遇,才得附輪東返。」

  建威聽去非說畢,歎謂圖南道:「小弟旅美三十年,只知美國人待我華工,慘刻無復人理,再不想除此而外,還有巴西。彼昏夢夢,當外交之衝,任保民之責者,胡亦無聞無見,如聾如瞽呢?」圖南道:「個人自護之事,不一定倚賴政府。只我同胞能力薄弱,心計又粗,就處處吃人的虧了。譬如小兒,先前能窺破那人的狡計,就不至上船,不上船就不至九死一生,幾終身不與父母相見。總怪自失檢點。便要倚賴政府,也無從倚賴了。」建威點點頭,舉杯待飲,早已觴空瓶罄。再一看時,玻璃窗上隱隱透進亮光,便與圖南父子作辭,回房略略歇息,重複起身。

  從此將抵制問題,分外看得認真,窮日窮夜,與圖南假作兩造,一辯一駁,研究這裡頭的利害得失。

  這天船到倫敦,忽來個冠玉少年,後隨兩女子,首戴絨冠,足穿革履,長裙,羽衣蹁躚,唇無脂而紅,臉不粉而白,宛然傾城絕世的美婦人,卻又東方不似日本,西方不似西班牙。

 

第四回     驀相逢意外緣中 到此地人間天上

  有兩句筆頭鋒,口頭禪,叫做「前三藩,後三藩。」其實,後三藩的吳、耿、倏明倏清,究竟算那一代的藩封,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前三藩是福王、唐王、桂王,正是勝國天漢,維城宗子,其間還有監國的魯王,雖未稱制建元,卻為東南人望所歸。

  魯王一生事實,在地理上關係最重的是舟山,地方孤臣遺老,多在其中。庚寅九月城陷,文武軍民死節者數千。因為先前曾經乞師日本,到此時有些不甘剃髮的,便想借海外三神山做避世的桃源。駕一隻海裡鰍,裝載了應用物件,乘亂逃出蛟門,把定舵,認準羅盤,布帆飽滿,以為指顧可到。不想風利不得泊,隨波逐浪,直望東南大洋衝下。

  約摸到了南緯六十五六度中間一座荒島邊,砰訇一聲,船底觸礁,海水汨汨而入。趕忙查看,幸虧不過方圓三寸的窟窿。急取現成木板,將洞釘塞,再用棉花,掩盡四圍水漬,方始塗抹桐油。修整已畢,想把船身退下。卻如蚍蜉撼樹,絲毫不能移動。便去測量水勢,原來不上兩尺,無怪不能浮送了。

  船上諸人,至此有些著慌。迎面懸崖峭壁,中劈一溝,溝水洶湧外瀉,聲如雷霆;望裡邊,若明若暗,似深似淺,不敢輕入。因用小划周圍去看無岸灘,可以隨人登陸。誰知圍抱七八十里,竟無處可插一趾。諸人回到大船,相對欷歔,無計奈何,便在桅頂掛了一面遭風旗,或有他舟經過,好來救援。那知連守五日,竟無隻影。莫非坐困舟中待死不成?便商議進溝探看形勢,除留女人守船外,四人分坐兩隻划子,用竹篙點底,撐到溝口。水往外流,船從下上,費了無數力氣,好容易進了口門。五步一折,十步一曲,山勢高聳,陽光不到,又是千灣百轉。黑魃魃地認面不真。前後舟以聲應和。並且溝勢越窄,竹篙使不成,只好放下,用雙手扶壁,雙足一踮一挺,逐步挪上。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十餘里。忽然有絲亮光,透入眼輪,正如瞽者復明。這一喜,直到三十六重天上。喜定凝視,才知前面開個石闕,高廣三尺,恰容小划出入。闕外便是這條既低且窄,既黑且曲的小溝。闕內中間是溪水淪漪,兩岸是平原曠野。

  四人伏身船舷,依舊手扶足挺,慢慢挪到闕口。豈知水勢分外湍悍,把船打下,不是拼命撐持,險些全船粉碎。情知這划子是再不能逆流而上了。四人便跨在水中,用帶扣住兩舷的鐵圈,水與船爭,人與水爭,居然拉倒闕口,伏身便入。

  太陽當頂,知是午時。再入舟中,撐到岸邊,在棵大樹根上係定了帶,才上岸來。只覺一陣寒噤,帽中領口,袖邊衣角,滴瀝滴瀝的有水淋下。看划子中,也積有三寸多水。恍然大悟,知溝中兩壁,必有鐘乳。幸虧裡面氣候,比外邊和暖十倍,卸衣脫帽,就地拾些細石,壓定四角,迎日曬晾。赤身跣足,望前進行。暗香浮動,疏影橫斜。隔河對排整千株十人合抱的大梅樹,白萼舒苞,綠英露蒂,就是元墓山也沒這樣多而且盛。

  行盡梅林,天生一條青石樑橫在河中。渡過對岸,便有瑩青露翠的小山,迎人而立。山頂一排矮鬆,斜坦到地。順著鬆林盤上山頂,舉目四望,才見積方四五十萬畝的平野,野外四週,大山環抱,從外進來,除那條小溝,竟無可通之路。

  四人這一喜,覺得就是瓊樓玉宇,長生久視的仙鄉,也兑換不過。便匆匆下山,渡過石樑,到岸邊收了衣帽,再上划子。

  卻躊躇道:逆流固是費力,灣多水溜的地方,順水尤其危險。

  好在溝不甚深,出闕門。不如還在水中挽舟而下,到溝口再上舟出海罷。

  四人定了主意,又是一步一步走了十七八里,才得回船。

  說給女人們聽,也都歡喜。此時過晡,從明日起,先支茅篷,把各樣物件,用划子分起運了十天,方始運完。又忙了十天,建梁造屋,事事停妥,在石闕內傳子傳孫,別開世界。

  只看花開花落,便分春秋,人死人生,才知悲喜。二百六七十年,世人不知有這一塊乾淨土,島中人亦不知外邊還有許多惡濁大地。那年那月那日,就是乙巳、丙午、丁未、戊申。

  有兩人不知何事出了山溝,正吸收海中新空氣,瞥見流過一屍,渾身裝束,彷彿是個華人,疾把篙子鉤住衣服,拉近船邊,看還是個女人。用手去候鼻管氣息不曾盡絕,看面上許多傷痕,都還不在致命部位。急扶上船,到溝內,先替控了一回水,然後平放艙中,飛划進內,報知島長,便送在他屋內。島長知是女人,並且還有傷痕,請其婦解衣細視,胸口腰際,手灣足部,都有紫印。原來島中有種草專治各種外傷,不怕在何部位,只有一絲氣在,便能追魂返魄。這女人過了一時,悠悠醒轉,睜眼望時,滿屋中女的是高髻雲鬟,男的是寬衣方幘,不知此為何地,自己又如何來到,仔細一想,想是地府陰司,不覺失聲大慟。

  身旁一個女人,忙俯身勸道:「外傷初癒,元神未復,萬萬不可悲傷,並且不可說話。」用巾替揩淚痕,又拿一鍾紅沉沉紫油油的湯灌在口中,說再靜睡一時,便可復舊了。這女人知無歹意,安然便睡。一覺醒來,渾身全無痛楚,自覺已有精神,起身致謝,動問姓名地址。

  那女人道:「此名螺島,拙夫朱懷祖,便是島長。奴家張氏。今天申家兩個兄弟有事離口,無意中救了姊姊,不知姊姊何方人氏?因何落海?如何渾身又有傷痕?願聞其詳。」

  這女人又復失聲大慟,半晌拭淚問道:「請問夫人,此地離古巴有若干路?」張氏愕然道:「古巴屬於何國,位於何度?奴卻自幼未聞其名。」懷祖在旁道:「中國自來不聞有此,想是新辟的地方了。」

  這女人又道:「既如此,請問夫人,此地離廣東有若干路,通輪船不通?」張氏搖頭道:「此地在南緯線六十五六度間,離廣東四十度,差得遠哩,並且將近南極圈。我們自上祖到今,不曾見有一船來過,更是聞所未聞了。」這女人一聽,捶胸跌足,大哭不止。張氏道:「姊姊來蹤尚未請教,且免悲啼,請剖明源委,或者事有可商。」這女人且哭且訴道:「奴家陳氏,隨夫朱阿金,從廣東應招到古巴做工,船中被虐,昏暈倒地,不知怎樣來到此地?如今我夫與我相失,哀痛自不消說。到是他的生死存亡,都在別人掌中,此時不知如何情形,叫我怎能安心呢?」

  張氏聽了,也代感傷。懷祖備細問了一遍,沉吟道:「姊姊是由船上人疑為已死,拋入海中。恰巧這島溝外,一年只有一日漲潮。姊姊適逢其會,順潮到此。古巴既在太平洋中,姊姊將來只消到太平洋探問,總有會面的日子。」張氏道:「此地與外邊不通往來,怎麼能去呢?」

  懷祖笑道:「你不記得我們上祖帶來的船麼?此時正用得著了。」陳氏不解所謂,正想動問,懷祖似已微解其意,歎口氣道:「不瞞姊姊說,我上祖係魯王世子,國變時,同拙荊遠祖大學士張肯堂之子張茂茲,又有一位汝應元,一位申懋堂,擁王妃同定西侯張名振的夫人,在舟山逃出,初意欲至日本,不想遭風,吹到這座島外。這島前面兩山如屏,一水中界,小舟出入,尚且不能自由,大船更無容議。當日遠祖們不知用了若干心思,若干氣力,運來許多動植物的種子,留為子孫衣食,就是當時那只船,名叫『海裡鰍』,總說後來必有用處,在口外逐層逐節,拆卸運進。這裡只有朱、張、申、汝四姓,島長一年一輪,前後交接時,總得將遠祖遺言,叮囑一番道:「那只『海裡鰍』,一釘一板,不許輕棄,年年還要油漆一次。所到至今仍在,只消運到口外那塊礁石上,裝配起來,不又可以乘風破浪,送姊姊再進太平洋,做萬里尋夫的孟姜女麼?」

  陳氏破涕為笑,一拜一謝。懷祖忙攔住道:「我本疑心地球之上,如只以前所聞幾個國名,本島這塊地又從何而來?早有漫遊世界的心腸,姊姊墮海,不流到別處去,恰恰會遇一年難逢的一日,申家兄弟又適在口外,才引姊姊到我家裡,是天命我送姊姊到太平洋的,姊姊何勞謝得?」

  陳氏道:「奴家盼望丈夫,度一時如一日,度一日如一年,但願早些動身,成全則個。」張氏道:「再隔五月,拙夫任滿,方可遠行,此時是不能半途告退的。但有一層,奴嘗聞之祖父,中國方言,各省不同,有時尚須以目聽,以意會的。即姊姊說話,決不是廣東鄉談,若然廣東鄉談,同我們北音有天淵之別,怎麼對談會語呢?」陳氏點點頭。

  張氏道:「如今,又是古巴哩,又是美洲哩,都在中國萬里以外,言語決不一致,此去如何問路,如何同人交談,倒要預先斟酌。」懷祖道:「古巴既在中國東面,這島偏南,此去只須偏北,總可尋見。倒是言語一層,姊姊在船多時,能道其略否?」陳氏道:「先在家鄉,略略能說幾英國話,上船後似乎又長進些。聽說美洲英語,比法語通行,想尚無妨。」懷祖喜道:「如此,姊姊自然也是讀種子了。」陳氏道:「不曾。」

  張氏道:「我們上祖傳下來定章,不論男女,到六歲都要上學,又為各姓不能家家延師,每二十家便設一學堂,以此四姓到今,雖只五千人,倒開了四十所學堂,可算無不讀書的人了。姊姊這幾月無事,不如上半日上學讀書,下半日輪赴名堂教授英語,姊姊肯俯就麼?」

  陳氏道:「夫人之命,怎敢不遵,但奴家通話不通文,下午教授這一層,怕是勞而無功。」懷祖道:「我們堂內除上祖帶來書籍外,新著述只得幾種醫學,不能把近世萬事萬物的現象,增長兒童智識,我每引以為憾。如今請姊姊先傳授些英語,做遠遊的準備,文法一層,且俟將來再說。」陳氏方始應承。

  懷祖便在議堂請四姓諸人開特別會,把自己任滿要到太平洋遊歷,並請陳氏教習英語兩件事,備細報告,請諸人議決。

  諸人中雖有人以本島地小人寡,正為與大地斷絕交通,才能據守這許多年,不願懷祖出遊,給人知有本島的名色,究竟大多數都不願拘守故常,贊成懷祖的議。便又公舉幾個地理家,做了同伴。先把「海裡鰍」運到礁上,下墊圓木,逐層逐節裝配好,把圓木抽出,船便溜下,才在近海,預先演習。

  到四月,諸事妥貼,又開特別會提議經費。此時陳氏因銳意用功,每晚又得張氏指點,淺近文理,居然可通,便也占了一席。獻議道:「本島貨幣,恐外間不能通用,好得礦中產金日富,不如多帶些熔成的金餅,倒到處可以兑換。」諸人均以為然,便議除雜物外,共支出大小金餅四百斤,作男十六人、女五人的遊歷費,又兩千斤作往來販貨費。

  轉瞬間已到五月,便從本島出發。一路上但見風色不順,有港便收,無港便先拋錨下碇,居然不曾有失。收港時,逢人便說是中國廣東帆船,到古巴販貨,半路遭風,迷了方向,求人指引。居然曲曲折折,行了三個月,找到那邊。不想為無護照,不容登岸。

  陳氏徬徨萬分,懷祖也歎氣。同行的申紹祖道:「我想我們出行的宗旨,本為求學,不如便出大西洋,以私費生名議,到英倫去住的一二年,再設法到古巴來,卻不是好。」懷祖固是喜歡,陳氏無可奈何,也只索贊成。

  一行人便望英倫進發。果然並無阻礙,女五人、男八人都得進了學堂。又有八人,依舊駕船,索性先開到中國,賄通官吏,居然得了照旗,便浩浩蕩蕩,四遠販運。二年後,又開到倫敦,正放年假。陳氏因本校教員之助,得中國公使古巴領事的私信,又輾轉得了公文,便坐本船到古巴。領事報明關員,才得上岸。

  連尋三個月,幾乎踏遍了古巴全島,竟無消息。本校假期將滿,不得已回到倫敦,與懷祖商量。懷祖躊躇道:「為時已久,或者回了廣東,只有到廣東去尋的一法。」陳氏道:「帆船之遲,不如輪船之速,我想坐輪船去。」懷祖道:「也好,姊姊遇見姊夫,同到倫敦來,將來仍然回島,不必在中國了。」

  又轉一念道:「中國是我祖國,不如送姊姊去,也看一看故鄉今昔的情形。」便同諸人議明,留「海裡鰍」在大西洋、印度洋一帶往來,懷祖挈妻陪了陳氏在利物浦,恰好趁了美國郵船公司到中國的郵船。

 

第五回     破鏡忽重圓無限悲歡成一哭 寶山盡空入且留身命問當歸

  恰好十號、十一號頭等房艙的搭客已在倫敦上岸,尚是空房,懷祖同張氏便住了十一號、讓十號給陳氏住。正同圖南父子做了貼鄰,天天聽他們的雄辯高談,見他們的豪情勝慨,不覺十分傾倒。

  陳氏這時早脫盡了怯生生羞答答的女兒常度。建威聽三人對談,偶操英語,多帶北音,有時又說廣東土白,情知是中國人了。也是有心,便展問姓名,各談衷曲。圖南聽陳氏講到受傷落海的情形,只是搖頭歎氣。去非追想當初,撲簌簌眼中落淚。陳氏聽到脫離苦海,父子重逢,代人歡喜,便替自己憂愁,情不自禁,放聲長號,驚動了同船諸人,都來查問消息。建威、懷祖一面敷衍張氏,一面也把陳氏勸住。鈴聲一響,同上飯廳。

  晚餐既罷,相約到甲板散步。其時正在上弦,彎彎月子,湧上天空,在這萬里混茫,渺無歸墟的所在,又遇了晚風乍靜,一波不驚,分外的皎潔空明,沁人肺腑。大眾倚定船舷,喝采不止。只剩建威同了懷祖,靠在藤椅上講那抵約的新聞。

  懷祖問道:「弟在倫敦遊學,於抵制禁約的情事聞見無多,不敢輕贊一辭,在兄高見,究是如何?」建威道:「就禁約一面說,知病所在,始可以奏功,不知病之所在,雜藥亂投,標未愈將本益傷,思之已可寒心。就抵制一面說,能從我之所以對待人,與人之所以對待我者,徹始徹終,籌劃到萬妥萬善,始制人不為人制。不然,任你火一般熱的心,水一般沸的血,等到害人自害的時候,終究瓦解冰消。小弟懷此兩疑,愁此兩端,所以不憚跋涉,要尋內地的同胞,重與細論。倘然破除成見,從要害處根究,不從枝葉上搜尋,從此得了法律上自護的權利,才算爭回國體,才算替十萬僑氓造無上的幸福哩。」懷祖歎道:「小弟去國已久,人情風俗,不知有無變更。」建威道:「兄台幾時到地英京?」懷祖停了一停,才道:「不過兩年餘。」建威笑道:「也不算久。請問兄台既籍北京,尊府在那一條衚衕?」懷祖支吾道:「在東華門內。」建威起身執手道:「東華門內,非臣子所得居,兄台行藏,弟與圖南兄蓄疑數日,見兄藏頭藏尾,不敢輕易動問,但弟決非歹人,兄台盡可釋疑,願請明以告我。」懷祖慨然道:「弟之隱性所以不肯宣露者,為外人之屬垣耳。兄等忝同鄉土,又都有豪人俠客的胸襟,遲早決當相告。既兄諄諄下問,請回房閉戶,借筆對談罷。」

  建威招手,把圖南、去非邀到一艙,懷祖另點一隻洋燭,在衣袋取出鉛筆,隨寫隨燒,不留一角。建威面有喜色。圖南亦默默無言。半晌,建威接過紙筆,寫了十幾句,給懷祖及圖南父子看過,也就燭燒燬滅跡。四人相視而笑,一會各自分散。

  明早,建威因感寒不能出房,閉門靜養。日中時,忽聽有人敲門,忽忙開看,正是陳氏。先道了好,才說:「我剛想起一件事,去找圖南先生,恰未在房,不得已驚動長者。請問先生,此船開行時,有無華工附船返國?」建威道:「三等艙中,卻有三數十人,但華工聚處,是在舊金山,紐約並不甚多,大嫂可是疑尊夫或從古巴逃到紐約搭輪,想去查問麼?」陳氏點頭道是。建威道:「若從古巴回國,打紐約走也是捷徑。」

  陳氏一聽,直踮起身,便往三等艙去。恰巧懷祖來問建威的病,知陳氏在此才走。歎謂建威道:「此女既饒俠氣,愛情又十分真摯,聞之拙荊,彼嘗自言出身風塵。古人謂醴泉無源,芝草無根,以此女例之,真非虛語哩。」正嗟歎時,只聽陳氏的哭聲,張氏的勸聲,從對房嚷到這邊,懷祖料定決無消息,趕到房,婉轉譬解了良久,才得停止。

  又過了一夜,建威本無大病,晚上得些微汗,霍然已愈。

  幾個人依舊聚在一處談天說地,論古道今,不知不覺,到了新加坡。卸貨下貨,泊了六天,到第七天上開船,前兩句鍾,陳氏一人在艙面來回散步,領略四圍山色,忽見一人戴頂草帽,拖雙橡皮鞋,一身雪紡衫褲,左手挾傘,肩上掮只大皮包,右手執定皮帶,臉黃微麻,約略三十七八年紀。

  陳氏道:「咦!你怎麼在這裡?」那人聽有人招呼,抬頭見是一個貴女,先還不敢答應,仔細一認,不覺失聲道:「咦!你不曾死呵!怎麼在這裡?」陳氏笑道:「我怎麼得死?」那人道:「你不是朱大嫂麼?怎麼得不死,倒又改了裝,像是西洋貴官的夫人。」陳氏道:「胡三麻子,且不消說閒話,請問我丈夫是生是死,現在何處?」三麻子拍手笑道:「好叫大嫂歡喜,又叫夫人憂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忽又拍手哈哈大笑道:「咦!咦!這是誰呵?」陳氏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丈夫阿金,已從舢板渡上船來。喜得痛淚直下,顧不得有人無人,疾忙上前執手問好。阿金出其不意,嚇得縮手倒退。三麻子又拍手笑道:「咦咦咦!這位夫人說先前同你有愛情的,怎麼你不認得,莫非假冒不成?」阿金越發摸不著頭路,只是呆呆地不言不語。陳氏怒視三麻子道:「不要胡說白道的嘔人。」又揮淚上前,執了阿金的手道:「別了這幾年,怎麼連自己妻子都不認得了。」阿金糊裡糊塗問了一句道:「你莫非是鬼麼?」三麻子笑得跌足道:「太陽照在當頂,怎會白日見鬼?可是一樣,我要問這位夫人討些謝儀呢。」

  阿金果真望了一望太陽,也是仔細一認,不覺失聲道:「咦咦咦!你不曾死呵!怎麼改了裝,像是西洋貴官的夫人呵!」

  陳氏泣道:「我得救不死,因到學堂讀書,所以改了裝,並不曾另嫁呵。」阿金側耳一一聽明,顧不得有人無人,執手抱頭痛哭叫苦,陳氏也淚如紅雨,酸酸的只在眼角流滾。三麻子在旁邊看兩人的情景,只是拍手嘻笑。

  頓時轟動合船人,挨挨擠擠,重重疊疊,把三人圍住。茶房水手不知就裡,為礙了他們展動,一味價吆來喝去。虧得懷祖從人叢中擠進,匆匆略問了幾句,便引三人出圍,招呼眾人道:「這兩位是夫婦重逢,並不別故,請諸位讓一讓路。」剛出得圍,恰遇建威,懷祖忙指他看道:「這位朱大哥,正是小弟同宗,自然要與大嫂同房,請將船票給我去換,建威兄,你便領他們下艙罷。」三麻子見了,早自到三等艙去。

  阿金驟見兩位鉅商貴介模樣齊整的人物,越發不知所措,跟定陳氏,隨建威進了頭等艙,看的人還有許多隨在背後,打算來聽新聞。陳氏引阿金同進十號房間,關上房門,聽眾人漸漸散開,才引阿金出房。

  此時懷祖早將船票換好,在門外老等,便遞將過去,陳氏接了,放在袋裡,才與懷祖、建威道謝。又見了圖南父子,圖南一手捋須,一手執了阿金的手,哈哈大笑道:「大哥!你還不知老夫現身說法,常勸大嫂寬懷自解,大嫂只是不聽,朝夕以淚洗面,今日如何?可惜老夫年老健忘,九宮譜又不曾帶在篋中,不然大哥的夫婦重逢,老夫的父子重逢,合填一出《雙杯圓》,倒是翻新出奇,絕妙排場哩。」

  正想動問細情,聽鈴聲已是飯時。阿金卻對陳氏道:「怪剌剌的,我不到飯廳。」陳氏道:「幾個人一路走怕什麼?」

  阿金一定不肯,陳氏對懷祖等道:「諸位請便,我們便在房飲食了。」阿金道:「我不,我要找胡大哥去吃。我同他一塊兒出古巴,一塊兒回中國,哪一件不靠了他?這會兒丟他一人在三等艙,我倒有點過意不去。」懷祖點點頭道:「大哥倒是情重的。」陳氏道:「夫婦之間,甘苦相同,我便陪你也進三等艙吃去。」建威失笑道:「你們都說的呆話,各艙食物扣著人數,那有多餘留備你們去吃的。耽擱已久了,快到飯廳,等吃完了,我陪朱大哥到三等艙找胡大哥說話去。」

  不由分說,拉了阿金幾個人,同到飯廳,別人已吃到一半了。建威同諸人就座,看阿金拘拘束束,代點幾樣菜。阿金匆匆吃完,急急離開,建威便陪他走。懷祖道:「我也同去。」

  圖南道:「你們不便獨偏了我。」

  當下阿金在前,諸人在後,都下三等艙來。三麻子拍手笑道:「好了!你朝也妻呵,晚也妻呵,如今真給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沒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靜了。」懷祖道:「且請問胡大哥,怎樣同我們大哥在一處的?」三麻子道:「這位是誰?」陳氏代答道:「是我們隔房的長兄。」三麻子才道:「你們看我嘻皮笑臉,像是只知歡樂,不知憂愁,豈知我心裡的冤苦,正也無從伸訴呢。大嫂!我不是當的小工頭麼?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訴過了。其實那天我是受傷發暈,林子裡得了涼氣,一周時後居然醒過來。背上疼痛,錐心徹骨,用手摸一摸,已經醱酵,自知不至傷命。勉強掙扎起來,看身邊倒個死屍,正是同類。我既有口氣,不成便讓他做野狗嘴裡的食,就揀跟粗硬的樹枝,折下來代鋤頭,挖土埋葬,不想卻是稀泥。我便俯身把來敷在背上,隨挖隨換,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屍,覺背上痛已定了許多。自想少吃沒喝,總是死數,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時天色已黑。辯不出東西南北,無奈又在林內躲了一夜。這夜裡思家怨別,不知落了多少淚,提起來還是傷心。」

  去非聽三麻子帶著哭聲,忙勸道:「胡大哥,雖說是創巨痛深,同死的比起來,還勝一籌,此時不必傷心了。」三麻子謝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亂闖,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見十幾家平房,臨水依林,水邊一排椅子,只有一個老者,銜枝煙管,坐在椅上吃煙。乍見我面,吃驚問道:「你是中國人麼?怎樣走到此處?又怎麼這般狼狽?我便是長是短,一一說出。老者道:『我是中國人,到此兩代。此村周圍,都是我的兄弟子姪。你既背創未愈,且在這裡養傷,』引我入門,格外收拾一房,備好牀帳,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醫藥之,一住半月,傷痕全愈。至今提起來,還感念他哩。那時老者便薦我在近處工廠去做工頭,半年後薄薄有些積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當湊巧,那夜月色極佳,我捨不得就睡,出門散步,已是三更後了。忽見草堆裡閃閃爍爍,似有人影,還疑是賊,掩上待捕,倒把我嚇了一跳。諸位試猜是誰?便是朱大哥了。

  「當時大哥不認得是我,跪地哀求饒他性命。我趕緊說明,問他緣故,才知大哥為受不住又饑又渴,蠻針蠻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腳。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處,懇其暫時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裡工作。又過了半年,我開店的心越發盛了,才辭了老者,回到波那和來,大哥就在店內管賬。

  「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開仗,我們中國人真叫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知帶傷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膽寒,聽說新加坡是無稅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這裡來做買賣。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順便上墳,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見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時,大哥已暈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頭撞到壁上,只要尋死,又虧我幾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還你一個鮮龍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該怎樣謝我呢?」

 

第六回     物是人非撫今弔古 形隨步換觸目傷心

  陳氏這時喜極而悲,對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長壽。」三麻子搖頭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歲,做討人嫌的老物,只願從今以後,少擔些驚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問道:「救你那個老者,現在古巴麼?」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處,幽僻清靜,輕易無人能到,我臨走時,本意約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說土人同日人爭的政治上權利,繁華都府,軍興時雖不免玉石俱焚,荃孫同盡,我這裡決無妨礙,倒勸我也搬去住。我是驚弓的鳥兒,聞了弦聲,就覺心驚膽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別過了。」懷祖對建威道:「安土重遷,人情不免,不聽老者在古巴已有兩代麼?隨鄉為鄉,只好得過且過了。胡大哥暫時別過,隔天再細談罷。」

  攜了建威,徑回艙中,浩然長歎道:「盛衰興亡,何代蔑有?這倒不足深論。只恨我同種積衰至此,單曉得忍氣吞聲,不知道振筋挺脊。憑何因由,釀為習慣,兄台能道其詳否?」

  那時圖南也上來了,接口道:「我們中國人自私自利的心腸,超出於世界人種,只消一身有絲毫私利,就拿全體來供犧牲,也都心甘情願。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兒的往事,不就是證據麼?」

  懷祖道:「下流社會,見目前不見將來,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豈有圓顱方趾,全然沒些良心?但看那班工頭,到利害生死的關頭,一樣結盟聯會,互相提攜,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後來見朱大哥脫難來歸,便慇懃接待,往返相偕,足見初時雖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嘗試,並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獻給別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讀書明理,上中社會的人物,自然更無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國上中兩社會人,還比不上下流社會呢。」

  懷祖愕然道:「這是何說?」卻聽陳氏在問阿金道:「我正忘了,幾個大工頭後來怎樣?」阿金道:「老貝為喂狗不得法,連受幾頓毒打,第一個嗚呼哀哉。其餘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個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時已堪堪待死了。」陳氏不勝傷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惡不悛的,何消去可憐他?去非兄所說的從何見來,我亦急於欲聞呢。」

  去非道:「中國上流的代表是官紳,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發財,是他的目的;鑽營傾軋,是他的手段。等到退歸林下,好的求田問舍,不好的便武斷鄉曲,侵吞公款,憑借越大,氣燄越盛。小小州縣的舉人、秀才,便是紳了。若到省會,固然無可作為,並且人數過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黨,彼亦有所爭,總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

  因此虛名雖好,實權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時捷足,爭先攘臂,是他的好處。同行嫉妒,互相貶抑,吞並了同類,倒便宜了外人,這是他的壞處。總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無團體,團體一解,害公敗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會,日謀一飽,夜謀一睡,混混沌沌,還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當頭一棒,頂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癢相關,生死不相殘害,請問上中兩社會可做得到麼?」

  建威道:「凡事不可從一面說,下流中有好人,何嘗沒有壞人?上中兩社會有壞人,何嘗沒有好人?即如所說團體這一層,拿抵約事來作證,一人高呼,萬眾響應。單就目前論,心何嘗不齊?志何嘗不堅?可見我同種全體,並非不能團結,若然得機得法,幾十年和血吞牙,從此也漸漸揚眉吐氣了。」

  張氏是時也在旁聽,說道:「團體的散結,半屬男子,一半屬之女人。我聞姊姊說,中國女人十九都不識字讀書,既不識字讀書,單靠天生的知識,現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時包羅得盡?就不免牽制丈夫。做男子的內有牽制,外有困難,一身尚顧不過來,那裡能謀全群的公益?團體兩個字只成紙上的名詞。就是抵約那件事,夜長夢多,正莫知所終哩。」

  圖南靠在一張椅上,撚鬚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君等所見,皆過去之中國,現在名氣日昌,女權逐漸回復,女教亦漸興起。不過處於幼稚時代,有斲喪便退,無斲喪便進,真正極危極險。那斲喪兩個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壞處,不看好處,使人人志衰氣頹,以為我同種已進了十八層阿鼻地獄,萬萬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這便叫做斲喪。我輩不明白這個道理,倒也罷了,既然自負前知,提倡扶持,責任正是不輕呢。」懷祖道:「若輩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種的病根,大約進則使人敬,退則便受人侮,危機一髮,連毫釐都不可差的。」建威點頭道:「其然,將無同。」自此往復辨論,借船中做他們的議事堂,倒也頗不寂寞,阿金也長了許多見識。

  船過錫蘭,懷祖手持望遠鏡,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圖南走來,懷祖指給他看道:「那邊隱隱約約巨人的足跡,不是我佛如來當年說法處麼?近數百年宗門歇絕,燈燄不明,七寶樓台,彈指間也做了強賓供養。天行回轉,浩劫當前,入世的解脫不來,出世的又何嘗不在旋渦中呢?」圖南道:「人生無百年,憂樂且相忘,兄台為佛生愁,為禪預慮,真正何苦呢?」

  懷祖默然。圖南便邀他來找建威,問些美洲的勝景,說些海外的奇聞,懷祖漸漸面有笑容。圖南又提直甲板上的問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點污了莊嚴,此外南洋三國,也是佛教極盛的地方,邇來緬甸歸英,越裳屬法,只剩暹邏暫留殘喘,然為兩大競爭的焦點,後來茫茫,事未可知。綜其致亡就衰之跡,雖說別有原因,只是宗尚虛無,遺棄跡象,也就失了立國的本原了。」

  懷祖道:「彩石者忘璧,買櫝者還珠,自是彩者買者之咎。信佛而得惡果者,毋乃類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隨,似黎侯之寓衛,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為利者,猶發三患二難之議。迫諸逆旅,躡我遊魂,莽酋亦棄舊事新,飾辭相紿。

  遂致膏涂原野,血濺蒿萊,無爭無尤,何為而致此?思之裂眥,言之痛心,迄今枝葉離披,根本搖動,哀我人斯,求如暹邏而不得,又將蹈緬甸、越裳之覆轍。禍福倚伏,得失循環,可勝浩歎麼?」欷歔相對了一回,圖南覺有倦意,便先告睡。懷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數日,到了香港,圖南父子,阿金夫婦,要換船上省,懷祖本是借此遊歷的,也要領略五羊的風景,以與建威肝膽相照,意氣相投,早結生死交情,堅邀同行。建威無可不可。便自應允。

  於是相約買舟,登越王之台,揖趙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羅浮山的十五嶺,四百三十二峰,有勝必搜,無幽不入。遊興未闌,又復舟藤城,弄月鐔江,蒼梧碧蓮,然入望。建威覺得一塵不染,萬象羅胸,塊壘盡消,襟抱自遠。

  懷祖置身峰頭,引領四顧,忽然東西亂指道:「那邊不是瞿留守、張司馬化血之地麼?這邊不是焦宣國苦戰立功之地麼?

  世事如棋,人生若夢,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勸道:「白雲蒼狗,變幻無常,我輩留此一身,庶幾言人所不能言,為人所不敢為,已往陳跡,兄台何必介介呢?」懷祖口雖無言,卻自此鬱鬱不歡,神魂若失。張氏商之建威,來勸懷祖重回廣州。剛進棧房,安下行李,瞥見陳氏揭簾而入。張氏驚問道:「我們不過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陳氏道:「你們這回怎麼去了這許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棧房查消問息,腿也走疼了。」懷祖道:「姊姊如此要緊,有無事故麼?」陳氏道:「沒什麼事。五日前『海裡鰍』又到廣州來,帶的倫敦諸人給你書件,交在我處,我要緊交還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書。

  懷祖一一看過,見無甚事,才問陳氏道:「『海裡鰍』已否他往?」陳氏道:「尚在香港,聽說裝貨卸貨,還有五六天耽擱。」懷祖喜對張氏道:「即今動身到香港,坐原船去游舟山。」陳氏道:「舟山不過一座孤島,有什麼好玩?」張氏道:「古之傷心別有懷抱,姊姊如何知道呢?」懷祖卻已出房去通知建威了。建威道:「圖南兄自舟中一別,兩次來廣,不曾造訪,我心已覺負負,這回又過門不入,未免薄情了。並且我之此行,專為抵約而來,兄雖所志不同,何妨姑赴春申,暗為我助,默窺同種之真相,以決將來之進退。過去之事,且請付之達觀。」陳氏入問,接口道:「即如圖南先生,相處數十日,交誼未嘗不深,目前居憂坐困,不一存問,竟自匆匆上道,不怕人抱怨麼?」懷祖、建威同問何事?陳氏堅不肯說,但道去自知之。兩人無奈,便同陳氏來望圖南。卻見阿金正從西邊過來,陳氏迎上問道:「昨夜堂訊有無挽回麼?」阿金搖頭道:「難!難!」建威十分關心,正待動問,恰已近門。阿金同門者講明來歷,引進書室坐,陳氏自到上房。

  一會,圖南進門,神情蕭索,意象牢騷,迥非在船時興高采烈的模樣。開口先問道:「兩兄這些時間到那裡去來?令我眠思夢想,望眼欲穿!」建威約略告知,急問圖南近況。

  圖南未言先歎道:「老夫承先人遺業,雖比不上郭家的金穴,鄧氏的銅山,卻也盡堪溫飽。自從小兒遇騙,族中有些子弟,知我單丁,幾次說辭,要我擇人承繼,我一概回絕,治裝出洋,只荊人支持門戶。族中見我日久不歸,以為小兒決不無還之望,我偌大年紀,受不得煎熬辛苦,也要為異域之鬼。先用軟語來說荊人。見荊人不為所動,便與婢僕內外勾串,把我田房用強硬占,差不多都被奪盡了。荊人投訴房族,袒彼抑此,不為理處。荊人又氣又急,臥病在牀,至今行動尚自需人扶掖。今春有姑子自外貿易歸來,聞知此事,代為不平,便勸荊人赴縣呈告。不意縣中不知因何,置霸產不問,只問姑子事不乾已,插身扛訟,把來收禁三閱月,不問不釋。老夫歸國,想切已之事,不便叫至親久累,因令小兒投請收審。誰想見一人押一人,姑子還未釋放。好容易左呈右催,昨夜才算提訊,糊裡湖涂,問了幾句話,依舊還押。老夫目前內有病妻,外有橫禍,方寸中竟無片時寧靜。幸虧朱大嫂代我料理醫藥,大哥又代我傳遞消息,閒時還婉勸慰,才得撐恃與兩兄相見,不然也早累倒了。」懷祖歎道:「晚近官場,不過是苞苴世界,圖南兄,不是我把不中的聽的話來勸你。」

 

第七回     能有所棄乃為英雄 毋謂無人何來之子

  懷祖對圖南道:「我勸你一句話,不是我把別人千辛萬苦積下的產業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懼勢,勸你掀頭低,其實盛族那幾位子弟,無非迫於饑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紛紛動心,其所為可恨,其情猶可憐。縣中偏聽枉法,難道真是糊塗?不言而喻,是盛族借重了方兄,才見一人押一人,要把令親公郎磨折的半年十月,使你自願了事。」建威道:「縣裡真有這個心腸,圖南兄不好上控麼?」

  懷祖笑道:「凡事真可以理勝,天下早便無事了。常言道:官官相護,又道心是黑的,銀子是白的,苞苴一行,鸕鷀作笑,還問什麼是非曲直?如要打贏官司也是不難,只消圖南名子拼著這些產業,鑽頭覓縫,雙手送到縣中。究竟盛族理短,圖南兄理長。」圖南疾忙截住道:「要我行賄麼?我寧死不為。」

  懷祖道:「令親呢?公郎呢?何月何時得離押所,兄台會計及麼?」圖南不語。

  懷祖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究竟還在一家,不如邀盛族宣明一本之誼,把產業按人分送。」建威道:「圖南兄先擁偌大家財,一夕間變為窶人,將心比心,能無鬱鬱?」懷祖道:「以目前事勢度之,已失之珠,決不能重還合浦,去者不返,訟則終凶,不如慷他人所不能慷,慨他人所不能慨,失利得名,想亦圖南兄所樂為。」圖南道:「如兄所言,小兒與舍親又如何脫離苦海呢?」懷祖道:「此復何難?一紙和息呈,便可取保開釋。」圖南道:「縣中似有意同我作難,自請和息,不怕坐誣麼?」懷祖笑道:「兄台真是長者。南面者種各刁難,不過弄錢的方法。與兄無仇,與盛族又有何恩?盛族所欲得者,兄之財產,非欲得令郎之性命。行賄圖勝之事,在兄雖不肯為,在盛族不敢不防。今兄慨然將已往之事,置之不問,又復指▉相贈,盛族覺是意外之僥倖,有不感激的麼?回首當初,不免又有些慚愧,其欲急出公郎令親之心,正也不亞吾兄。為什麼緣故呢?一層本案一了百了,便可安然坐享,二層在兄檯面前,明為圖報,實則示權,使公郎不敢翻案,正有大大地作用。兄台如聽吾言,令親公郎不消慮得,盛族自然會代兄設法。」

  建威道:「圖南兄的產業贈人不贈人,是圖南兄的權利,雖在族中,不應爭奪。既經明侵暗占,便要講究自保的方法,爭持到底。如兄之言,雖非畏事,非慷他人之慨,但令圖南兄因爭而讓,便是自喪其權,自失其利。此時同族相爭,還好用『一本』兩字來解嘲,萬一其親其友,見圖南兄肯受欺肯吃虧,都來依樣葫蘆,圖南兄產業雖多,今天割一分,明天割一分,轉瞬例無立錐之地,請問懷祖兄可使得?使不得?」

  懷祖道:「兄台不是嘗講合群麼?嘗講團體麼?群如何合?團體如何結?講道理,賢哲有時難明;講手段,下愚所樂從。手段在那裡呢?中國自昔相傳的宗法,正是目前救急的良方。宗法一明,由近及遠,由後溯前,人人歡若一家,親若兄弟,還怕不能協心同力,抵禦外侮麼?即以圖南兄近事論,爭者固然不是,坐視一族之貧困,不能代謀生計預弭其爭者,亦有不是。若再此呈彼訴,坐令貪得無饜的長官,如狼如虎的胥吏,不訊不結,視為永遠的衣食,久而久之,圖南兄與盛族兩敗俱傷,一邊是絲毫不能歸原,一邊是絲毫不以享用,若輩以外之貪心則始終無有饜時,後累還堪設想麼?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何嘗沒痛苦?便有更甚於斷腕者,一腕便不足愛了。」建威道:「話雖不差,究竟自棄權利,我終不以為然。」懷祖道:「圖南兄的產業,圖南兄自行主張,分贈族中,雖失利還未喪權,若使將來被縣中褊袒曲斷,權利兩失,又將如何?兄台尚以上控為有用麼?」阿金在旁接口道:「府裡不准到司裡,司裡不准到院上,院上不肯,還好京控哩。」

  懷祖長歎道:「從府以至京控,就算得直,且算一算,該費多少時?該用多少錢?為甘於同宗一本之親,而甘於漠不相關之路人,有這道理麼?圖南兄!我勸你及早自決,無用躊躇,令親同公郎也好早些脫難。儻來之物,安知不能去而復來呢?」

  圖南道:「金石之言,知我肺腑......」正要望下說,陳氏匆匆走來道:「大嫂此時有些發厥的樣子!」圖南不等說完,急忙入內。建威、懷祖不便久坐,也回棧中。

  入晚阿金來報,圖南已發帖,遍請族人,定於明日會議,又恐他們疑忌不來,另備小啟,申明分產的主意。其夫人知事易了,去非又不日可歸,心胸一舒,病也減了許多。懷祖甚自歡喜,建威只是搖頭道:「我欲教人以強,兄偏教人以弱,真正格不相入。」懷祖道:「對外人宜用強,對親人不嫌於弱,若如兄言,因薄物細故,自相殘殺的,只消說是自保權利,還有誰好去責備?」建威微笑,不復多爭。

  次日,建威對懷祖道:「聞兄島中產藥多,尊夫人又深明醫理,圖南夫人病勢反覆,何妨同往省觀?倘仗回春妙手,生死肉骨,也盡些朋友之誼。」懷祖顧問張氏道:「行囊中有無藥料?」張氏道:「雖有,登門自薦,能無為慘所笑?」懷祖道:「圖南非比泛常,是亦無傷。」張氏正還未允,陳氏適時來報導:「圖南夫人忽然想及家計,說敗家破產,都由已起,半夜悲啼,到今未止,剛才厥了兩次,看病情已是凶多吉少,奈何奈何!」懷祖力促其妻道:「去罷!問不容發之際,人命為重,不在拘泥小節了。」張氏縐眉道:「心病還將心藥醫,去亦徒然。」陳氏問知因由,極力慫慂道:「就算無功,也盡一番心。」張氏方始無辭,同到圖南家中。

  陳氏引進相見。診視既畢,張氏先委婉勸解了一番,才在箱中取出一瓶紅沉沉的藥露,用開水鑲了一茶懷灌下,再揀幾味藥,囑用甘瀾水煎送。連看五天,圖南夫人十分已好了七分。

  去非等兩人亦已歸來。建威意欲先行,懷祖又思同走,圖南再四挽留,說待其妻大癒,彼此都可放心,無奈只能住下。

  其時建威同懷祖夫婦,已從棧中遷住圖南宅內,夜晚無事,聚議禁約的前途,非白非黑,是異是同,爭得熱鬧。建威卻一言不發,只拿上海寄來幾張報紙,反覆閱看。忽地拍案道:「卑怯的中國人,無廉恥的中國人,幾為地球通行的口頭禪!彼何人歟?彼何人歟?」忽地又推案起立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殆舊中國之警鍾。彼何人歟?殆新中國之導師。人心不死,賴有斯人!」懷祖幾人不解所謂,急取報紙,翻到一張《海上日日新聞》,載有一篇小傳,其略曰:

  馮君亞泉,東越人,少傭於墨西哥,積貲入美,以貿遷為業者有年矣。憤同種之受侮,奮然有以尚武為雪恥之志,乃返國就學海上之某社,為入日本陸軍學校之備。戒行不日,忽以拒約事,於某月某日飲藥自戕。

  新聞上又記幾句來函道:

  拒約不至以死爭,而馮君竟死,其死也無名;禁工毋害於馮君,而馮君且死,其死也愚。以愚死,以無名死,馮君其徒死哉!

  懷祖嗟歎道:「其無名也,正好名者所不肯為;其愚也,正智者所不能及。馮君!馮君!僕恨來遲。不然,與君把臂入林,相視而笑,決不使君獨死!」圖南父子肅然正容道:「馮君以一死,廉頑立懦,後來必有食其福者。我輩雖不能似,亦當思所以似之。來函何人?乃敢掉弄辱舌,妄肆輕薄。」

  張氏道:「聖者見之謂之聖,賢者見之謂之賢,下愚見之則仰天大笑謂之大愚,其人不同,其見自異。上宙下合,往古來今,那有什麼定評呢?」陳氏痛罵道:「是而為愚,是而謂無名,我當時若不遇救,葬身海中,在若輩眼光裡,越發見得是愚,見得是無名了。」說著說著,不因不由,腦門作酸,眼角裡流下許多紅淚,按捺不住,索性放聲長號大慟起來。阿金急得搓手道:「這是何苦呢?你就哭死,馮君也不得返魂,這是何苦呢?」眾人被他引得發笑。

  卻見建威依然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彼何人歟?殆非今之人歟?咦!彼何人歟?其舊中國之警鍾歟?咦!彼何人歟?其新中國之導師歟?」上上下下,一面走,一面念,竟有失魂落魄的情景。懷祖過去執住他的雙手,問道:「建威兄如何?建威兄如何?」建威搖搖頭道:「馮君馮君,吾愛其為人,吾敬其為人,吾痛其為人,吾尤恨人乃不知君之為人!馮君馮君,其真徒死已歟?」懷祖慌道:「建威兄,想是哀痛過度,神志失常,索性借這間房做追悼馮君的會場,建威兄便學大姊,痛痛哭他一場,倒可寬胸解鬱。」眾人都道:「是極,建威兄快聽懷祖兄的勸罷。」那想任你舌敝辱焦,建威雙耳如聾,竟無一言回復。

  眾人正急得手足失措,一個女傭慌慌張張趕來道:「不好了!太太急煞了!」圖南父子飛步而入,陳氏拉定張氏緊跟在後。剩下懷祖、阿金兩人,守定建威,不敢走開。

  懷祖忽地得計,附著建威耳朵,高聲叫道:「建威兄醒來,圖南夫人變了病了!建威兄快快醒來,圖南夫人燦重了!」恰像兩根電氣,直剌入腦,才把建威剌醒,定睛問道:「圖南夫人如何?」懷祖道:「女傭所傳,不知是何情形。」回頭對阿金道:「建威已醒,大哥何妨入內探一探呢?」阿金應了要走。

  簾開處,張氏、陳氏攜手在前,圖南在後,笑嘻嘻又走進來。建威急問道:「大嫂無恙?」圖南道:「沒事沒事,荊人聽外間倏哭倏哭,聲高音響,當有意外之事,不免發慌。女傭無知,輕事重報,倒累了諸位。建威兄!可是你剛才的情景,真幾乎把人急死。」張氏笑對懷祖道:「大嫂有幾句批評真是十分貼切。」懷祖問是何言,張氏道:「大嫂說:夏大哥如處馮君的地位,便是第二馮君;馮君如處夏大哥的地步,便是第二夏大哥;夏大哥與馮君,可算是千里同心,生死知已。」懷祖聽了,也覺失笑。

  建威恍恍惚惚,有些記起,重把報紙攜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忽然怒髮上衝,雙眼橫視,眾人又吃一驚。

 

第八回     弱主遇強賓賓主而今真易位 私情遏公理公私兩字本殊途

  建威長歎一聲道:「懷祖,拒約兩個字,本為全體公益,不為一人私計,然在他人不過牲些錢財,方事之始,馮君乃並性命犧牲之,難道不自知其愚,不自知其無名麼?正恐長夜漫漫,前路茫茫,拼以一身,鼓我全國的銳氣,激我全國的決心,想其定志決策時,不知流了若干血淚,絞了若干腦髓,然後毅然引藥,長往不返。但生之前既有無限的躊躇,死之後自有無限的希望,輕輕地把『徒死』兩個字一筆抹煞,中國的輿論可想而知了,中國的人心也可想而知了。」

  懷祖嘿然不答。建威沉吟一回道:「懷祖,我想明後日,倘有上海郵船,便要動身了。」圖南道:「內子近來飲食日強;精神日復,留小兒在家侍奉,我與諸君同行,既可開拓胸襟,展舒懷抱,或者有什麼事,也好為諸君分勞。」建威道:「以地望論,上海自是中心,以感情論,旅外工人,粵人獨居多數,桑梓之情,竔榆之誼,容易動人,就容易成事,我們還是分途各任的好。請兄留粵,我與懷祖兩人同舟共濟,也不為孤了。」

  陳氏道:「我在此無所事事,願到上海走〔一〕遭。」懷祖道:「此行遲速未能預期,本島的消息,海船的販運,要仗大嫂代謀,請與大哥同到香港,俟我南歸。大嫂如欲北遊,那時再去,尚不為遲。」陳氏方始無言。

  後日是六月十八日,恰好招商班期,建威同懷祖夫婦,午後僱夫搬運行李,上得飛鯨船來。陳氏已同其夫先在船中,圖南父子直至解纜開船,作辭上岸。船到香港,陳氏同著阿金也就分手自行。一路經過福建洋面、浙江洋面,四週山峰,時隱時見,靈奇雄厚,各有各的勝境。懷祖經一處徘徊一處,見一處感傷一處。張氏素來達觀,到此亦鬱伊萬狀。虧得建威極力開解,才略略定了痛腸,止了痛淚。

  不知不覺,已近崇明洋了。懷祖凴欄四望,戰艦、巡洋艦、炮艦、魚雷艦,銜尾分列,從三夾水直進黃浦江,兩面樹林似的高桅,桅頂掛滿了各色旗幟,臨風招豋,映日飛揚。細數龍旗,只得四竿,還是二三等巡船,有兩條只堪迎送。懷祖愕然,顧謂建威道:「地球上日所出入,有了白種的足跡,便是白種的世界。以今所睹,證昔所聞,能不令人驚心動魄麼?」建威道:「古今往來,新陳代謝,盡我力量,做一步算一步,計什麼利害,問什麼強弱?」懷祖搖頭道:「理雖不差,勢不相敵。兄所說的,究竟只指未來,不指現在。」正要辯論,離岸不遠,便各回房收拾。

  待傍碼頭,挑夫、車夫、棧房的接客,紛紛上船。建威等三人,卻由長髮棧隨船伙計預先邀定,便代僱兩乘馬車,到棧中看定房間,略略歇息。建威出門自去,調查近事,懷祖與其妻本為遊歷而來,並也舉目無親,便先高駕雙輪,遨遊四達,遇便也暗暗物色。

  倏忽數日,十里洋場,奇奇怪怪,瑣瑣屑屑的情形,大略已在胸中。這晚回棧,建威恰已先歸,正叫了兩樣菜,引杯痛飲。懷祖取只杯子,倒了一杯酒,隨飲隨談道:「建威兄!吾今而知『開放主義』四個字,主之於主,又有實力以為之護,是為通商互市之通例,無所忌憚,亦無所用其議論;主之於客,又有強權以為之繼,便是侵疆掠地的代名詞,言雖動聽,實則盡喪,正難為主人呢。」建威道:「兄何自而知之?」

  懷祖道:「吾與兄現所居處,不是租界兒?既名租界,地主之為何人,不言而喻。然虛名在我,實權在人,試就表面偵察,就內容研究,反客為主,早成為他人殖民之地。即一隅,推全局,大概可知。可再輕信甘言,自忘實禍麼?」建威道:「是由他人之國家,有治外法權,其領事即因而有裁判權,以至於是。然我名義既尚保全,只望法律上有日回復,種種障礙,都可消滅,似毋庸長慮卻顧的。」

  懷祖道:「談何容易?吾聞日本之爭,法律尚在維新之初年,而至遼東戰勝,契約始定,苟無實力,無強權,至今不過付諸夢想。即人觀我,則我僅僅以修改刑律,驟望與列強改訂同等之約,能乎不能?既自知其不能,則無論為佔領,無論為開放,其必至為我害者。只爭隱顯,不爭輕重,名義是假,法律才是真呢。」建威道:「事在人為,日本當年與我正復同病,今乃巍然居於頭等強國之列,我中國人種不定弱於日本。」懷祖急道:「日本以武士道為第一之大和魂,中國之國魂何在?」

  建威道:「國魂麼?咳!殆已死矣!我今日正一肚皮不合時宜,聊借濁醪,自澆塊壘,見兄來,正思盡情吐露,倒為開放問題爭執了半天。其實就事實上講起來,兄所云雲,真是窺髒見結之談,我心不死,遂於無可希冀中強生希冀。然而魂之不存,身將焉用?東國魯連,恐轉瞬即將蹈海哩。」懷祖詫異道:「兄台何為鬱鬱若此?」建威道:「兄幸未見其人,未與之談,不然,此時也必不歡。」懷祖道:「小弟連日出遊,正未知兄所調查者如何?今日所見,又是何人?」

  建威舉瓶斟酒,連引三巨觥,復杯在案,先吁了兩口氣,才道:「調查之事,遲再相告,先告兄今日所之人,與所談之言。其人為誰?則海上巨商孫問鋤是也。孫君與外人交易極廣,勢力極雄,拒約議起,亦復身與其列,一時視線交集於其身,以卜斯事之勝負。不定美貨之決議,未嘗有人強迫,毅然簽允,眾遂坦然以為無恐。弟初意,我國商人乃肯犧牲個人莫大之利源,以謀全群之益,甚心儀其為人。

  「昨日造門請謁,握手深談,意識之堅定,言詞之慷慨,益令弟五體投地,顧影自慚。故今日不辭煩數,重往把晤,以自開農牧,自興製造,自辟路礦之三說,反覆陳說,請與合謀。大約我輩半年來熟思深慮者,雖未一一吐露大端,總綱業已不遺一字。乃孫君唯唯諾諾,無可無否,弟於是心為以疑。徐視其面,若重有不豫者然,又若有所深思者然。弟問其故,初猶隱而不言,久而久之,弟怒謂之曰:僕亦商人,凡商人之甘苦,久已親嘗身受。此次破產東歸,雖欲謀海外僑氓之便利,亦決不致有害君等。如君有疑於我,或以我為不足言,則我請從此辭。

  「孫君沉吟良久,入內取兩紙示弟,乃他處學堂中所發不用美貨之傳單。弟閱畢,問孫君以此示弟之意。孫君謂弟,君不嘗言凡商人之甘苦已親嘗身受麼?我輩商人一時之嬴虧猶在其次,最怕是銷路滯鈍,成本停擱,萬一運掉不靈,雖有巨資,每為一二小故,牽連倒閉,不要說是全數不銷,還經得起麼?偏我行中底貨尚多,外洋定而未到者,計算貨價,又在五百萬兩上下,一經他們提倡,人人抱定不用的宗旨,貨無去路,本無歸期,外人沒要緊,我第一個先不免傾家破產。在他們只想害外人,那知倒害的自己人,並且又先害的我。君自外來,彼此又都是商人,目前我之奇厄,君有良策為我助否?

  「弟沉思至再,始答道:如以私言,則僕謹謝不敏,如以公言,或實迫於勢所無可如何者。僕苟能為,必為君盡力。但以僕所聞,有人建議,凡原存底貨,送交商會,黏貼印花,仍准行銷,則君所慮底貨之一層,當已無礙。孫君忽然失笑道:我輩經商,凡事向貴自由,如今無緣無故,強受他人之干涉,請問夏君,易地以處,甘乎不甘?弟又曉之道:是將以釋用戶之疑,示非拒約後續定之貨,正為君等求疏通,不得謂之干涉,君何為而不甘心?孫君又笑道:萬一他人橫挾私見,強指某貨為應銷,某貨為不應銷,不免終受其害,至受害而後悔,已嫌其遲,何如此時不從其言之為愈呢?

  「弟彼時細味其言,覺得必有不可告之隱情,多言亦屬無益。因問定貨之價值至五百萬兩上下,自非一時所定,能將日期告我否?孫君於時面色驟變道:是非君所宜問。忽然轉為沉靜,又道:日期過多,倉卒不能記憶。弟因是益知其必有私,笑謂孫君道:貨價之鉅如是,安有不記日期之理?即使偶有遺忘,至近之數期必能記憶。度君於僕,終始不免懷疑,故不願以實告。但君語僕,僕或者能為君助,若不語僕,亦不便相強。惟君牌號,僕已剌知,盡可傳電出洋,詳細查探,彼時必發君復於同胞之前,幸君毋怪。

  「孫君於時色乍紅而旋青,顏將舒而復慘,囁嚅答道:「前者猶可,臨期所定為最多,以是有憂,幸君勿宣。弟不禁失聲歎道:自作之孽,夫復何尤?但僕所憂,有大於君者,連類而及,又不得不為君憂。願君盡出定單,告罪於我同胞之前,請其仍照印花辦法,一體銷售。惟君當宣誓,現單而外,不再續定。

  「乃弟之言未終,突有一人疾趨而入,謂此事我輩別有辦法。夏君請毋多言。弟於時平心靜氣,以謂其人道:孫君定貨,價值如許,一通一滯,於市面大有影響。為商言商,安能不為代憂?既為代憂,又安能無言?君既以僕為多言,又謂別有辦法,諒君自有良法,僕益願得與聞。其人瞪斜視道:宗旨不同,我不樂為君言。

  「弟見其人奇橫至妄,鬱火上衝,幾不可遏。一轉念,忍而又忍,轉謂孫君道:此事當爭是非,不當爭意氣。君之目前,不過於我同胞之前一下氣耳。然此小損於君,亦有大利於君,君如從我所言,而又懼我同胞或不諒於君,不敢呈身自請,僕願以君萬無可奈之苦衷,代告我同胞,請為君諒。孫君!孫君!全體之害,固可成於個人,個人之利,卻必資於全體。未有皆在荊棘中,個人獨能迴旋自適者,幸毋執迷,重自取憂。

  「後來之人,忽又接口道:夏君!夏君!我不嘗言我輩別有力法麼?君猶執呈單請罪之說以強孫君,無乃多事?弟問孫君:其人為君何人?孫君道:同行之來議事者。弟本不樂與其人言,繼念其人所謂別有辦法,或出於破壞之一途,不可不預防其漸,又復忍之又忍,平心靜氣,冀以婉言回其人之聽。乃弟唇舌俱敝,其人除別有辦法,君無多言八字之外,竟無一語。弟乃拂衣而出,至今思之,猶有餘恨。」

  懷祖屏氣側耳,直待建威講完,才道:「其人之奇橫至妄,自由成竹已定,適與兄所見者相反,覺其逆耳,故不樂聞。但孫君臨期放手定貨,自喪之利猶小,敗群之罪實大,應使薄受懲創,為類似者之警。如兄所言,呈單請罪,蓋印並銷,是轉為其疏通,又示人以拒約之無實際也,是萬不可行的。」

 

第九回     聊共聯牀話通夕 莫從行野怨三春

  建威道:「以懷祖兄之明達,乃亦作此論,誠非弟意料所及。」懷祖道:「何也?兄豈亦以商為重,以工為輕,故視臨期定貨者為無罪,欲為謀疏通之法麼?」

  建威道:「非此之謂也。拒約初起,既已宣明辦法,當即刻日施行。乃又輕信甘言,展限兩月,致若輩得以為鬼為蜮,行此敗群之事。商會諸人,殆已無所辭責。」懷祖道:「展限者既尚無所辭責,則定貨者之罪尤不能無所懲儆,兄何為猶言疏通呢?」建威道:「事既前誤,至今其勢已危,不謀疏通,上海市面轉瞬間恐將不堪聞問。」

  懷祖道:「兄何故慮至此?上海商場是地球萬國之商場,僅僅禁一美貨,僅僅懲一孫君,何致敗壞市面呢?」建威道:「商場誠非美貨所得專,然一孫君定五百萬,兩孫君就是一千萬,若然三孫君呢,四孫君呢,直須二三千萬外。如許巨款,一旦全數懸擱,市面銀根,該緊到如何地步?事雖未見,不難預猜。兄尚以為可不疏通麼?」

  懷祖愕然道:「兄意乃不獨為一孫君,凡類似孫君者皆將任其自定自銷,拒約之議,直可付之空談,海外僑氓,從此永永居於十八層阿鼻地獄中。建威兄!建威兄!咳!你未免忍心了!」

  建威道:「我亦僑氓之一,欲同我同胞出地獄入天堂之心,未嘗不熱,但數日來,以所見所聞,互相印證,始覺大局已誤,倉卒間斷無挽回之望,遂思及早保全上海之商場,方可集眾公商,定一持久之法。一年不成則兩年、三年,兩三年不成則八年、十年,有進無退,有死無生,庶幾猶有可望。」

  懷祖道:「兄茲所言,益令我無從索解?發軔方始,如何謂大局已誤,寧不使聞者寒心麼?一時尚不能守,乃謂持以十年、八年,寧不使聽者失笑麼?」建威道:「咳!兄有所未知。海上眾商所定之美貨,已至明年十月,此一年有餘內,如不疏通,所受害者不在外人,及在我中國之商人。並且夜長夢多,事難逆料,竊恐政府今日方重有賴於外人,遷就訂盟,恐將不免。」懷祖疾忙接口道:「不用美貨之說,其價值所以高於一時,其勢力所以橫於一世,正為此故。二三奸商,即使敗產傾家,咎由自取,誠不足惜。」

  建威道:「何貨樂用,何貨不樂用,此個人之自由,內力無所施,外力尤無所用。價值誠高矣,勢力誠橫矣,然市面一壞,相承而及者,決不止二三人,又安得不為之計?」懷祖道:「兄以貨為慮,然貨雖不銷,其物自在,商人所受虧者,不過目前之息,大局一定,後來仍可取償,是復何患?」

  建威道:「中國商人,即使慢藏厚擁,要以田房為信用,取之存戶,取之錢商,以出入周轉,而決無數百萬實銀,任其取攜自便。母財一滯,本商之贏虧且不計,存戶知有貨在,不至驟然提還,亦且置為後談。彼錢商者,今日取之甲,明日又輸之乙,今日輸之丙,明日又取之丁,乃能於其間計贏取利,決不能任一人、二、三人宕欠數十萬金經年不還。且錢商亦非自有數百萬之實銀,以與用戶往來,不過仍取之存戶,存戶之與錢商往來者,長存者少,短存者多,誠為一人、二三人宕欠數十萬金,萬一存戶提銀,無從應付,則錢商可以立倒,錢商一倒,則弟所謂相承而及決不止數人者,其事又將立見。至此時,上海市面尚堪復問麼?」建威言至此,瓶酒已空,便令茶房盛飯。

  懷祖回房一轉,少停又來,謂建威道:「兄所慮錢商之一層,理雖不差,按之目前事勢,其實並未中肯。貨定而未來,不獨未用錢商之銀,本商之母財,亦尚存之宮中。」建威道:「遲早要來,來時將如何呢?」懷祖道:「可先運動錢商,凡臨期定貨之奸商,一概不與往來,或出或不出,及出之或如期或不如期,由本商自擔責任。」建威道:「責任呢,本為本商自擔,但有數百萬交易之巨商,其先必與錢商有首尾,貨來則出,勢無可諉。若為錢商所厄,懦者割田賣屋,以顧燃眉,黠者或自棄其業,拼受貼罰。與洋商了事,而錢商未了款,則折若干成,扣若干成,固中國歇業清賬之通例。兄試為錢商思之,現在定貨者凡若干人,將來應倒者凡若干人,其所負錢商者又應若干金,真能脫然無累麼?二三奸商不足惜,相承而害及錢商,輾轉相承,又害及錢商以外之商,皆將來必至之勢,能無顧慮麼?」

  懷祖沉吟道:「不用美貨,既不受內外之干涉,又可制私定者之命,萬萬不容敗壞,即萬萬不可更言疏通。惟錢商之贏縮,所關於市情者極大極險,卻不可不慮。無已,其令臨期定貨者及早退貨,是亦保全之法。」建威道:「貨樣不符可退,遲誤日期可退,未來之前,惟有意外可以言退。拒約誠意外矣,然外人決不承認,必因此入於國際。兄不嘗言強權,言實力麼?我苟有實力,苟有強權,猶無所畏,而今則皆無。外人誠執約問我何事絕其通商,我將何辭以對?咳!懷祖兄!此事如用兵然,決定拒約,是主戰之說也,不定不用,是行兵之方略也。如何則勝,如何則敗,勝如何進,敗如何補救,是多少之算也。我攻則彼如何,彼攻則我如何,是量度彼已之策也。一有不慎,未交綏而勝負之機,智者可以立決。弟所憂者,不在二三奸商,而至今日已為二三奸商所誤。拒約結果,遙遙無期,則弟之所憂益甚。」懷祖道:「兄所憂者何在呢?」建威道:「海外之工可憂,國內之工尤可憂。我輩所主興墾、立廠、造路、開礦之數端,至此殆無可緩。然富者貧之母,富者將貧,貧者又將何賴?能無痛心麼?」

  懷祖想了一想道:「造端益宏,願兄盡罄所言。迢迢長夜,也可借此消磨。無畏趾離子橫來擾人。」建威也是欣然,只聽窗外風聲、雨聲,拉雜交作,電火挾著雷火,倏來倏往。

  懷祖道:「是幾時下的雨,清談相對,竟自忘懷,可笑人哩。」建威道:「知已天涯,聯牀風雨,是人生極樂之境,管他幾時下的?」懷祖道:「夜深涼重,宜倩麴秀才來伴岑寂,兄尚能拇戰三百否」建威道:「旗鼓對樹,餘勇未衰,只愁小巫,不要退避三舍。」懷祖笑道:「小戶遇大戶,唾涎即倒,兄須自防,莫慢愁人。」因起身取了兩瓶白蘭地,倒在玻璃杯內,又衝了荷蘭水,才道:「肴盡盤空,只好借兄豪談,作下酒之物。且問國內之工如何可憂?富者又如何將貧?」

  建威道:「目前所為,於法律上謂之報復,在我誠為有名,然我以是施之人,亦當防人以是施之我,萬一我曰不用美貨,外人亦曰不用華貨,弟恐中國有害群負約之奸商,外國必無徇私背眾之謬種,一年之內,享利者外人,受害者華人,且其數未可詳計。」

  懷祖道:「如是則如孫君等,其負罪尤大,非使之受至痛至巨之懲罰,殆難甘心。」建威道:「以理論,若輩誠為可恨,以勢論,事機已變,與其言懲罰,絲毫無損於外人,不如言補救,猶望保全華人之生計。」懷祖道:「怎又要慮華人生計呢?」

  建威道:「一年之內,誤於若輩,結果殆已無望。轉瞬而秋而冬,冬盡而又春,事若未解,不用華貨之一層,必將發見。懷祖兄!中國商業不以絲茶為大宗麼?江以南之居民,不專以絲茶為生計麼?」懷祖道:「且慢,外人並無此意,開隙以待人,不如納約以自牖,兄毋為教猱升木。」

  建威不覺失笑道:「畏鍾者謂鍾師曰,毋聲鍾!畏弓者謂弓師曰,毋力弓!不知鍾與聲相習,弓與力相應,非其師所能止。今兄畏人,謂我曰毋教人,不知循環往復,無待於教。如諱其無,貽事後之悔,寧防其有,猶可為事前之計。」懷祖點頭。建威又說道:「中國絲茶二項,為運美出口之大宗,我工我商,僑居彼國,用此者亦復不少。但一出一入,其權皆在彼商,故我不用美貨,猶有人敢定之使來,彼不用華貨,我並無人能販之使往。彼乃添運意法日印之絲茶,以供一國之所求,我旅外之工商,亦不得不茹羞飲恨,仰鼻息以分其餘瀝,其為痛苦,寧可深言?」懷祖道:「此猶指僑氓說,願聞本國補救之法。」建威道:「勸絲商少收絲,勸茶商少收茶,年少數百萬之實耗,商人猶無所傷。勸蠶戶少養蠶,勸茶戶少種茶,半年數月,頓覺無以資生。諺云:饑寒起盜心,從此且將多事。若聽之不相過問,絲商、茶商、一蹷必不復振,蠶戶、茶戶,得利亦不過一時,終非久計。」懷祖道:「拒約事罷,我用美貨,彼亦必用我貨,如兄言,似乎中國之絲茶,外人將從此不再聞問,恐無是理。」

  建威歎道:「絲茶何止銷彼國?甲年短銷,乙所並無所增,早有比例。美人不添運他國之絲茶則已,苟添運他國之絲茶,弟敢決中國之為此業者必然永敗。故弟以謂不定美貨,當添一語曰,華定華貨;不用美貨,當添一語曰,華用華貨,既曰華定華貨,華用華貨,非興農牧以補未備之天然產,非興工廠以補未備之製造物,亦復空言無實,此中原理,兄固深明,不煩弟之多言。但體大端巨。三數私人,量遠而力不足以及之,是非求本國商家之贊助,決難普及。求商家之贊助,而先令其顧影汲汲,未暇自謀,如之何其有成呢?」

  懷祖道:「項莊舞劍,不離左右,兄意仍主疏通呵。」建威道:「總而言之,拒約之舉,無臨期定貨之商人,則彼已受實害,一年當可定局。有臨期定貨者,則彼窺我之團體,殆如散沙。非持久不能有濟,欲持久則必農牧工廠同時並舉,納蠶戶茶戶於其中,使其少種少養,則絲茶商人少實耗即受實利。至農牧工廠之資本,既欲籌之商家,自當令其母財通而不滯,方可收為我用。否則銅山西崩,洛鍾東應,一發所動,千鈞並搖,恐不待內力外力之交至,先將自相紛擾,一紛擾必致自相解散。延頸?足,停辛佇苦,所結之團體,如雲麗空,如煙過眼,轉瞬即無蹤影。豈獨海外僑氓,全中國人皆將永永居於十八層阿鼻地獄中,不復有昇天堂之日。弟不辭煩復,扼要再講幾句。我制人先自制,定貨者必敗,此自取無所尤,而必害及錢商。我制人而諱言人制,業絲茶者必敗,亦並害及錢商。而蠶戶山戶之窮民且難自存。二者有一出現,於我輩理想之實業,所以為持久計者,皆有莫大之關係。兄誠達人,當能會我斯言。」

  言畢,取酒待斟,不想瓶已罄如,並無點滴。看懷祖時,臉紅及頸,氣喘若鳴,反背雙手,繞室迴旋。建威驚問道:「懷祖兄,是醉呢,還是有所不快於弟呢?」

 

第十回     得海外雙魚老謀宏遠 草燈前一檄苦心分明

  懷祖尚未應聲,門環響處,一人突入說道:「日上三竿,辭鋒未竟,可謂豪於談者。」轉眼又專向懷祖道:「何事傷心,做這般模樣?」懷祖見是張氏,才道:「建威兄只主疏通,若輩將無顧忌,我意終難釋然。但為錢商計,為絲茶商戶計,欲並得若輩之資以經營理想之實業,我又驟無駁辭,以此躊躇,非有所不快,亦非有所傷心。」

  張氏茫無頭緒,轉問建威,略告大概。又道:「弟所謂疏通者,固將令若輩盡出定單,請罪於我同胞。又以其萬不得已之情,求助於我同胞。而後我同胞令其宣誓,不再續定,並將議辦之實業,勸其自認承辦,不能則自認股份。事事分明,乃取臨期所定者稍與通融,並黏印花發售。其在期後有私定者,則不在此例。既有作用,又非漫無限制,懷祖兄當可無嫌矣。」

  張氏搖頭道:「臨期者可通融,後期者亦將希冀,此事似難輕許。惟禍變不遠,大哥所議,為絲茶補救者,必當亟行。果能如願,以戶為傭,即以商為資本家,不足,再別求贊助,似不必謀之若輩。」懷祖拍手道:「不差。絲商少收絲,茶商少收茶,餘母正可吸集,若輩自作孽不可逭。建威兄!菩薩低眉,正不如金剛怒目哩。」建威道:「錢商呢?」

  張氏道:「假以貨價為一千萬兩,付定十之三為三百萬兩,此三百萬兩,假以十之五出之本商,其取之錢商者,為百五十萬兩,本商與錢商之往來,自然隨付隨收,倘錢商約計收數將及付數,立時截止,目前當無大害。所可慮者,貨來之後,本商或以周轉滯而無力,或以怨恨深而故延,皆足以資口實,即足以敗大局。然理無並顧,勢難兼謀,只可置之緩議了。」建威低頭不語,繞腹籌思。懷祖道:「我有些腹枵了。」張氏道:「一夜到今,已過若干時,夏大哥怕也餓哩。」便喊茶房買些點心。

  吃畢,建威問懷祖今日有無所事,懷祖道:「弟今日無事,與兄同行。」正待易衣出門,外邊投進一信,封面字跡韶秀,知是去非所寫。去非信如何來的恁快?原來懷祖到滬,曾傳一電通知居址,寄書郵才不致無從投遞。拆開看時,只說父往澳門,母氏平安,別無要話。卻附陳氏所致張氏的信,厚紙實封,好一會才得拆開。另外又有一信,是倫敦留學寄給懷祖的。

  先看陳氏信,前面敘些傷離感別,中間祝些健飯加餐,後面方說倫敦同學之來書,及海船船長之意見。關係綦重,飛書馳告,船長在港等候,請大哥裁定速復,張氏隨交懷祖。已將同學的信看了一半,接著看完,神氣間十分躊躇。張氏在旁,一張張也看個明白。懷祖才遞給建威道:「請兄看此信當如何復?」建威看道:

  懷祖先生執事:君游東亞,僕留英京,雖今日水有輪舟,陸有汽車,交通之便利,已非古若。然相隔七萬里,一書往復,動淹月日。以視在本島時,晨夕把晤,傾送襟抱,苦樂為何如耶?雖然,丈夫之志,視四方若戶庭,友生親疏,又在精神不在形跡。僕遂日夕以此間為樂,而惟憂學殖不長,負本島諸父老兄弟姐妹殷殷之望,諒君雅人,必默會此旨也。倫敦東亞會,近頃賓宴,以僕輩行將畢業,並招與會,因得與彼中士大夫,縱談時局。知自新地發見,垂三百年,無寸土尺地,得以閉關謝客者,有之,惟非洲漠北窮荒不毛之地而已。無神臯沃壤,得以孤立絕世者,有之,則自我本島始。坐令聰俊之子弟,不得交換智識,以爭雄競長於五洲。珍異之物產,不得貿遷化居,以攬權綱利於六合。吁!可恫焉!

  然而海陸氣運,自塞而通,已非人力所能遏抑。

  本島雖蕞雨土,僕輩先人,結室家,長子孫於此,既有年矣。蒼蒼者天,無故送一陳姊來,又無故遣君與僕輩復出,而見巍巍之宮闕,泱泱之河山,其有意於謀本島之開通者,當可逆睹。僕輩既順天,不敢復逆天,私相聚議,普通卒業後,姊妹四人,將入理化專門學校,兄弟八人,以四之一亦入理化,以四之三專習機械,為回島時伐山通道之備,而於實業所關係者尤重且要。執事規模宏遠,尊夫人識解尤軼儕輩,如不河漢斯言,則目前有一少縱即逝萬不可失之機會,願執事以前島長之資格,為僕輩解決之。

  機會為何?則亞洲公司所登《東方時報》之廣告是也。錄如下:

  「亞洲公司有載重五千噸以上之商輪六隻,向在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裝運客貨。倫敦、舊金山、香港及此外著名之巨埠,均有行棧碼頭。茲因本主物故,俟登報日起,隔三月,在倫敦定期拍賣。有欲知詳細情形者,請除禮拜日外,每日上午九句鍾至十一句鍾,下午二句鍾至五句鍾,至本公司取閱圖樣簿冊可也。」

  僕輩見近世立國,得海權者強,失海權者弱,海權不獨在兵也,商亦得與其謀。英之所以驟盛而稱為海王者,非獨恃其水師,商船之噸位、之只數、之速率,亦自足以橫絕一世。荷蘭、西班牙之所以驟衰,而屬地幾於盡削者,非獨水軍累敗於英蹷不再振之故,其商人冒險之體魄,生利之計畫,亦遠不逮英人。悲哉微乎!僕輩今日始注意亞洲公司之六輪,滄海滴水,大陸點塵,其不足增本島之光榮也明甚。然得此聊以自豪,十年後或且猶有大用。約計各費,至多二百餘萬金,海船累年之贏利,已足以辦。開辦時應備之活本,即以海船並入,支用原有之成本,無待另籌。

  僕輩公議甫定,船長適來英京,該公司各埠之情形,粗聞大概,因以此議告之,船長亦欣然稱是。惟請命本島,往返不能應時,慮有遲誤,帥臣將命,當機專斷。執事則僕輩今日之帥也,事之可否,係於執事之一言。祖國緜邈,山川奧曠,執事行跡所至,伏願時彩見聞,托諸尺素,俾僕輩得窺南渡之陳跡,茂宏之風懷,雖甚頑鈍,猶能喜執事之喜,悲執事之悲也。海上風厲,凡百珍衛,不宣。

  又另行寫道:附縮繪亞洲公司圖說一紙。

  尊夫人、陳姊致聲。

  建威閱畢,交還懷祖,問道:「事大時促,兄須速定主意,速寫回書。如決計收買的,弟看信尚嫌遲,非發電報不可。」

  懷祖仰首上視,良久未置一詞。

  張氏耐不住,先道:「時不可失,機不再來,當急傳電購買。但須擇地立一商船學堂,請本島挑選五六十人來堂肄業,庶幾人材日出,可將船員更換,不至專仰外人,方為長算。」

  建威道:「我同種中在公司執業,其材足以司機行輪者未嘗無人,但習其事不知其理,終不能為一船之主。既立公司,學堂卻不可緩的。」懷祖道:「買船不難,立學堂也不難,只是有一極難著手處,非先商定,萬萬不可冒味。」張氏、建威同問何事。懷祖取過紙筆,連寫了十幾句,張氏默然,建威笑道:「是復何難?」取過紙筆也寫了十幾句。懷祖與張氏相視而笑道:「無已,且可知是。」

  懷祖道:「我意船員能早一日更換自己人,便好一日,英京中諸兄弟,以四之一習機械,以四之二亦入商船學堂,普通已備,自比本島新來者卒業較速。其堂即立於倫敦,凡習理化機械者,每禮拜亦令授課數小時,數年後即不能專掌一船,倘能為副,未嘗不是妙策。」張氏點頭,懷祖將圖說又看了幾遭,對建威道:「弟急於寫書,無暇陪兄出門了。」建威道:「徐園今日有演說會,我且去旁聽,回來再談罷。」

  懷祖便先寫了兩封復信,將辦法請同學公商,又寫了一信給船長,請其收點船隻、機器、行棧、碼頭,另致本島一信,請船長將本船交副駕領回島中,裝載學生到倫敦入學,一共四封信,直至下午才畢。

  張氏早將陳氏回書寫完,又摘要擬一個密電底稿,請陳氏交船長閱後轉電倫敦。俟懷祖將信封好,夫婦兩人同坐一部馬車,親到郵局分發明白。

  晚飯後,又到前數日遊過幾處未曾盡興的園林,徘徊良久,才回棧中。懷祖來尋建威,尚未歸來。直到子初,才聽樓梯履聲橐橐,知是建威來了。懷祖迎到梯邊,建威問道:「電信都發了?」懷祖道是,便隨建威入房。看他除帽脫衣,回身在椅子上坐定,只是氣憤憤地一言不發。懷祖驚問何事。建威道:「請大嫂來,有事商量。」

  張氏到後,建威才道:「今日留春戲園亦有演說,弟以路近先到,見章程,來賓演說,須先將宗旨告知會員,由其認可,方能上壇。弟知現在拒約分為改良、廢約兩派,與弟見都不相合,又不知會員屬於何派,因往請教,原來也主改良。弟駁之道:「君輩會中以學界為多,商界為少,工界則無一人,工人痛癢利害,姑且不論。單指學生商人,說照原約文義解釋,應在最優相待之列。後來一樣要查冊,一樣要撥回,一樣要關木屋,防疫時一樣要赤身露體,受硫磺的薰洗。並且在學不得兼工,學費必要充足,非本國無此學堂及資格可入高等者不得來美,種種苛待,不但比不上白種,即非洲黑種亦比不上。同種中不但比不上日本,即積弱的高麗也比不上。推原其故,若是約之所致,願君等言改良,若不是約之所致,願君等毋言改良。會員轉問弟道:君意將如何?弟道:非廢例不可。此言一出,那知會員中議論紛紛,有的道:是內政不可干預。有的道:「是將牽入國際。有的道:「是夏君把中國看得太高,我輩得此已足,弟再四力辯,會員竟深閉固拒,無一人能信我言。

  「弟因憤然出至徐園。開會及半,弟往謁會長,並與諸會員通問姓名,才知都是南越、東越兩處的人物。海外僑氓,十九是兩處人,合群的公義,又有桑梓的私情,弟心竊喜,我謀庶幾相合,那知只主的廢約。弟駁之道:「禁約有可廢,未始不是上策。無奈前約已經滿期,續約訂而未成,待把什麼來廢。君輩既不言改而言廢,眼光自然兼注工人身上,比專為學生商人設想,不自平等,望人平等者,識力自高十倍。就我看來,還是隔靴搔癢,不曾到那好處。

  「會長問道:於君意如何呢?弟道:以我意,當分兩層辦法。內對政府,當求不與外人續約;外對敵國,當求其廢工商部新舊的禁例。一日不如願,我團體一日不解,堅持力爭,以必勝為主。會長道:我輩始謀誠不及此,但問題太大,我輩之力亦不足以及此。會員又道:「既不便與外人直接開談,政府能力薄弱,往求亦無所濟,不必多此一舉罷。弟駁之道:美公使領事,為此事不嘗與商會諸會公談數次麼?既能會談,便可請商會諸公,以此意往告領事,君等求之,政府拒之,其咎自在政府,逆料政府不為我謀,遂不往求,其咎即在君等。若謂非力所及,難道訂約廢約,真君等力之所及?不過政府爭於外,君等合力以助於內。政府有後勁,膽壯則辭可堅,外人見我民氣之不可輕也,易就我範圍,如是而已。會長道:總而言之,問題太大,怕要鬧出事來。謹謝不敏。弟當時氣憤已極,想不問會章不會章,且自上壇發表我的意見,究竟有人贊成沒有?咳!懷祖兄!那知旁聽中竟有些不可思議的議論,倒把我縮住了。」

  懷祖道:「如何不可思議哩?」建威道:「有些年長的說,我們鬚眉俱白,這倒是第一回才見。如今世界真正愈出愈奇,有些中年的,說譬如聽說書,有話好聽,有茶如吃,倒又不花錢,管他,借他坐坐,歇歇腳,也是好的。有些少年的道:場上那班人,手舞足蹈,倏走倏立,賽如在那裡做戲,可惜少了行頭。咳!懷祖兄!弟彼時且悲且憤,魂靈兒像出竅,飄飄蕩蕩,良久才進軀殼,知我中國從此沉淪的了。大踏步出園,便想回棧。忽然得個主意,走了無數路,去做了一件事。」

  懷祖問是何事。建威從夾袋中取出一本日記簿,送請張氏去看。張氏看時,見三張六頁,寫滿了學堂的名字、坐落、總理、教習、監起居、庶務員,以及學生等人的姓名,都開載明白。

  張氏道:「大哥就調查的這件事?」建威道:「弟三句鍾出徐園,直走到此時呢。」張氏道:「意思想在女界中運動麼?」建威點頭道:「是。」懷祖道:「女界中的潛勢力,一經湧現,真可推倒一時,只是誰人能去運動呢?」張氏道:「是妾之責。今夜先將大意草張擇日開會的檄文,明日發印,印成後,妾親自逐處分派,有效無效,姑置勿論,盡些責任,也替夏大哥分一半的焦心。」建威大喜道:「請大嫂定稿,我來做磨墨的高力士。」張氏看表上針,指子正兩刻十分,便道:「謝謝大哥。昨宵失睡,今夜須早就寢。妾將檄搞擬就,明早再請教罷。」

  起身作辭,同懷祖回房,也請睡下。獨自一人點枝洋蠟燭,想了一回,磨墨吮毫,頃刻已成。及復看過兩回,又改了幾個字,桌上鍾聲已敲兩下。倒杯茶,吃了兩塊蛋糕,方始就睡。

  一覺醒來,玻璃窗上罩滿日光,急便起身。盥洗方畢,正要出房,只聽門外一疊聲的喊道:「懷祖!懷祖!」